这深冬时节,莼菜不易得,银鱼同样不易得。就算是贾府这样的人家,这食材恐怕也不是新鲜的,或者是长期放在冰窖里镇着,或者是晒成干儿。可是眼前这碗莼菜银鱼羹,即便是黛玉这样挑的嘴,都只觉满口新鲜,竟似那莼菜都是新采,银鱼都是刚出水的一般!
由此可见,厨师技艺之高超,几可入化境。
贾琏含笑点头,“这么说,已是过了你那关?”
黛玉点头,“这位厨师是府中的么?先前倒没能尝到他的手艺。”
贾琏便瞟着晴雯笑。
用饭的时候,原本贾琏要让晴雯、鸳鸯、平儿、香菱几个都上桌一起来坐,但是她们几个却都拒绝了。
贾琏不好勉强她们,但还是坚持给她们单开了一桌,就摆在他和黛玉的饭桌旁,还像大家一起联席吃喝一样。贾琏又让紫鹃、雪雁也一同上桌。此外又给王嬷嬷等另送了一桌过去。
倒是香菱,因为毕竟已经是薛蟠开脸摆酒娶的妾,身份高于丫头,这便叫黛玉给拉着与她一起坐。
晴雯收到了贾琏的眼神儿,知道贾琏这是跟她摆人情呢,可她偏装看不见,扭过头去专心跟鸳鸯说话,故意不搭话茬儿。
贾琏自然不恼,反倒觉得有趣。这样的晴雯,才是她最自在的样子。
贾琏便接下了黛玉的话茬儿,“他原本在外厨房,是我新近发现了他的手艺,这才借过来用的。”
黛玉便是惊讶,“他这样的手艺,竟然搁在外厨房?那当真算「暴殄天物」了。”
贾琏笑道:“我们家虽说也是金陵人,但是因为北上太久,吃久了这北地的口味,倒渐渐忘了江南的味道。于是他这手艺啊,内宅倒吃不惯了。”
黛玉清浅叹息,“倒也有理。”
黛玉又尝了一口「蟹粉豆腐」,不由得抬眼又看贾琏。
贾琏含笑点头,“又合你口味是不是?那便多尝几口。”
一顿饭吃完,各自下去休息。贾琏亲自检查黛玉船舱门窗,回头见黛玉正瞪着他看。
贾琏便笑,转身坐下,“妹妹问吧。”
黛玉歪头看他,“原本,我在席上就想问来着。偏琏二哥故意打断,岔开话题,竟不知又是为何?”
贾琏眨眨眼,“先说说你想问什么。然后我再告诉你缘故。”
黛玉静静看贾琏一眼,“琏二哥没骗我?这厨师当真是咱们府里的,而且是放在外厨房的?”
贾琏点头,专注凝视黛玉,“我又怎么会忍心骗你?况且,也并无此必要。”
黛玉想了想,便也点头,“或许只能说,贵府上当真是卧虎藏龙吧~”
贾琏伸手弹她额头,“嘿,怎么又「你们府」、「我们府」的了?难道咱们又不是一家人了?”
黛玉做鬼脸,“我是「外人」~”
贾琏便也轻笑,“别急,你很快就要变成「内人」了。”
论斗嘴这事儿,黛玉虽说年纪小,但是思维缜密,反应极快,再加上腹中锦绣,自然可口吐莲花。
只可惜,她总没有贾琏厚脸皮,于是乎最终总是在这一处败下阵来,叫自己红了脸,无法面对他。
贾琏轻笑出声,“好了,别生琏二哥的气,是我又唐突妹妹了。”
黛玉这才扭回身儿来,绷起脸来认真道:“我要与琏二哥说的是,这位厨师身份怕是不简单。”
“虽说这天下的菜式,菜谱原本差不多,但是不同的人总能做出不同的层级来。琏二哥给我请的这位厨师,绝不是姑苏普通酒楼里的,甚至也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
贾琏微微凝眸,“那他应该是……?”
黛玉静静抬眸,“必定至少也要是如琏二哥家一样的国公府,乃至以上的人家~”
“还有一点更为难得:都说这世上工匠,做得久了难免有「匠气」。他们厨师某一样菜做得久了,怕也有「油腻气」吧?可他这菜里竟然半点没有。”
“依我瞧着,他竟都不像那样人家里的厨师,倒像那样人家里的公子,因自己爱吃,便闲来无事索性去学着做菜一般。”
贾琏心下便也是一动,出神了一会子,继而凝视黛玉,含笑点头,“妹妹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黛玉歪头看他,“所以琏二哥才不叫我问,就是因为这厨师身份神秘么?琏二哥是想帮他掩饰一二?”
贾琏又是轻笑,“倒也没有那般复杂。只不过方才,晴雯在。”
黛玉挑眉,“晴雯?她又怎了?”
贾琏收起笑意,眸色加深,“那厨师是晴雯表哥。也是晴雯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贾琏这话说得不算直白,但是黛玉却也是瞬间就懂了他藏在这话背后的深意,“那晴雯的身份,岂非原本也有可能是……?”
黛玉自己说着便轻轻莞尔,“怪不得她是个丫头,却留着那么长的指甲。还有我时常听见袭人姐姐那边时常说笑之时排揎她,说她不干活儿。”
“若她本人当真曾经是那样的身份,只是落难了,不得不如此……那便也都可理解了。”
贾琏忍不住赞赏,屈指又在黛玉额头轻轻敲了一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冰雪聪明」便是特为你而制的词吧?”
黛玉轻笑,却并不领贾琏的情,“若不是琏二哥将这个人带到船上来,让我品尝到他的手艺,那我一百年也想不到晴雯他们竟然可能是这样的出身。”
“所以哪里是我「冰雪聪明」啊,分明是琏二哥在我面前摆好了盆儿,敲着喊「嗟,来食」呢!”
贾琏愉快地笑出声。
紫鹃却在这时候进来,提醒黛玉该吃药了。
贾琏眯眼看了看紫鹃,然后嘱咐,“你姑娘日常茶饮、吃药,务必都要你们亲自过手,又或者至少要亲自在旁盯着些儿才好。”
紫鹃点头,“琏二爷尽管放心就是,这药就是我方才亲自盯着煎好的。这船上生人多,不敢出半点差池。”
贾琏点点头,这便告辞起身而出。
外面夜色已经垂天盖地而下。
马匹俱已安歇,家丁和船工,并三班马匹都围绕在大船周围安营扎寨。
灯光点点,隐隐然如号角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