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了屋,瞧见温洛好生端坐着,气冲冲上前来问道:“温娘子,我倒要问问你,你是如何教子的,我家可怜的哥儿,被你那活阎王儿子打得鼻青脸肿,作孽!”
这话说得忒难听。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被说成是活阎王,若被外头知道,还真以为是夏生欺负人。
温洛冷着脸,却又一笑,淡声道:“张夫人兴师问罪前,不若先问清楚各种缘由,平白上门来讨要说法好没道理。”
此事张夫人未必不知道是金哥先找事,但凭着张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上门就折人面子的作态,温洛就知,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张夫人见温洛如此轻描淡写,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有气发不出。只一拍桌,怒声道:“商户人家果真没有规矩!你可知我伯兄是太守!”
温洛淡淡瞧她一眼,摇头笑笑:“是,我们自然比不过官户人家,规矩森严。”
张夫人眉头才稍缓,听不出温洛话里的讽刺之意。
突地,温洛话话锋一转,“只是,也请张夫人莫要忘记,永康三年刘茂八攻城那会,太守身患重伤,还是我的青霉素将人从阎王殿拉回来的。”
那也是温洛刚研发出青霉素,张太守是第二个用的人,为温洛的医馆,打出了名气。
而第一个以身试药的人,是她。
说着,温洛盈盈一笑,“听说,张太守以前是宣国公世子,顾兰储手底下出来的,那顾兰储最是重情重义,想来,张太守也是如此?”
再说出这个名字时,温洛只觉平静。
说着,她给张夫人斟了杯茶,缓缓道:“张夫人如今痛骂伯兄曾经的救命恩人,若被张太守和世人知晓,只怕太守府要落个恩将仇报的名声呢。”
张夫人是屠户出身,这些话,温洛本不想说得太明白。
但不点明白,张夫人只怕闹得个没完没了的无休止。
听完这一番话,张夫人愣住了,定定地看着温洛,似有些不可置信。
“你!你!你……”张夫人用手指着温洛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温洛笑眯眯地,将茶轻轻推到张夫人面前,“夫人喝杯茶吧,这是五白饮栀子花茶,消火,提神,最是不错。”
温洛见好就收,给人台阶下。
一时之间,张夫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温洛的话将张夫人唬住了。
张夫人愣愣接过茶,心道伯兄是那顾晏之一手提拔没错。至于那顾晏之是不是重情重义她就不知道了……这商户妇道人家,就是擅钻营,连这些都晓得!
见张夫人下了自己给的台阶,温洛也见好就收,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是赤金打造的簪子,沉甸甸的,簪头錾着牡丹纹。
张夫人一时之间看得呆了,放下茶盏,兀自拿起端详起来,心道沉甸甸的,真是好东西!
这会,哪有刚刚的半分怒意,只余欢喜,“呀,温娘子,你,你这是?”
听着这明知故问的话,温洛笑笑,“小孩之间玩闹,本不应惊动大人。”
“夏生脸上挨了一拳,叫我个做娘的都心疼不已,何况张夫人素来疼惜孩子,同是做母亲,我岂能不知。”
张夫人这才想起金哥儿可不止脸上青紫,那腿上腰间都是青紫,正欲发作。
却又听温洛道:“说到底,也不过孩子间玩闹,咱们大人,要是在插手去,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张夫人悻悻,她平素最怕别人笑话她。
因着她娘家是屠户,而伯兄发际,也不过这几年的事。泰元老皇帝在时,伯兄在京都做官,还要老家寄钱过去呢!
还是前些年当了抚州太守,一家子才被接了来,过上官家日子。这些个贵夫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哪里懂,闹出过不少笑话。
又忧心丈夫恼怒,伯兄生气,做事越发小心。
良久,张夫人才讪讪地道:“温娘子说的是……只是,这夏生下手太太重了些,我家哥儿伤得可直叫我心疼!”
温洛笑笑,道:“此事,若说错也难分个子鼠寅卯,只要金哥儿莫要再说我家孩子手野种之类童言无忌的话,他若不说,夏生若再动手,不劳烦张夫人问罪,我也自会严加管教。”
这话说得张夫人心虚,她清楚本就是金哥儿先说了夏生。
温洛没有故意再让人下不来台,她的本意是要警告,也是敲打。
夏生和小乖,不是野种。
说着,温洛已经将张夫人簪子戴到张夫人头上去,又叫连翘取了两坛绍兴黄酒,三斤松萝茶,两盒太谷糕饼,一盒年节的清明团。
“这华贵之物,还是张夫人才衬得起,我福薄,这样的东西留着,也糟蹋了。”
得了足斤足两的金簪,还有如此多的礼,加之这一番夸赞的话下来,张夫人妥帖无比。
在另外一头。
抚州城百里外的驿站中,四宝愁的感觉头发还要白了。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去,小声劝道:“大公子心意已决,要将那位的衣冠冢落了祖坟去,只待百年之后二人合葬,三公子要何必去找不痛快?”
四宝还没有说的话是,三公子已经定亲,年后就要娶妻。他怕三公子心里还有过不去的结。
“你不懂。”顾绥之言简意赅,不想多做解释。
“叫人收拾收拾,今日一定要到抚州城。”
顾绥之瞧着驿站外头规整的随从,思绪随着绵绵的雨丝,飘得很远。
七年前那痛彻骨髓的一刀,让他彻底清醒。她不爱大哥,更不可能爱自己。
四宝跑着去了。
顾绥之立在原地,伸出手,接住了有些微凉的雨丝。
他一定要拦下大哥,当年。她说过和大哥生死不见,遂了她的心愿,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清明的雨还在下,顾绥之脸上的胡茬冒出了许多,但他没时间刮。
这些年征战沙场,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生死关头,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那么明,那么亮。
告诉他,活下去,你得活下去。
那一刀,他不曾怪过她,他也彻彻底底放下了,放下了关于年少朦胧爱意,放下了关乎过往执念。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