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八月第一次瞧见冰湖之眼,是在腊月去黑水湖取冰的时候。那时候寒城冷得要命,气温都跌破零下三十度了,他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积雪,就往黑水湖走。这寒城有个老规矩,年关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得凿些黑水湖的“玄冰”镇宅驱邪。
狄八月到了湖边,扬起冰镐正准备凿冰,湖心突然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呻吟声。“喀嚓……喀啦啦……”那声音可不像是平常冰裂的清脆声,倒像是有个冻结的巨兽在翻身,沉闷又湿滑。他顺着声音一看,好家伙,瞳孔一下子就缩紧了。湖心的冰层竟然诡异地拱起来、扭曲着、还裂开了,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又清晰、让人毛骨悚然的图案——一只布满裂痕的巨大冰眼!冰眼的瞳孔位置,幽蓝的湖水无声地翻涌着,像凝固的泪水,又像通往幽冥的漩涡。狄八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里炸开,瞬间四肢都僵住了,冰镐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冰面上。
等他再有意识,已经躺在自家冰冷的炕上了。窗外天色昏沉,也不知道是傍晚还是黎明。他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乱得像下雪一样,一会儿是冰湖,一会儿是那巨眼,还有那让人窒息的注视。他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倒杯热水,手刚碰到搪瓷缸,眼前突然一花。
一幅画面猛地钻进他脑子里:搪瓷缸脱手,滚烫的开水泼在他脚背上,瞬间就燎起一片水泡!这幻象太真实了,狄八月惊叫一声,赶紧缩手。可搪瓷缸还是“哐当”一声砸在炕沿,滚落在地,热水泼在泥地上,滋滋作响,离他的脚就差半寸。冷汗一下子湿透了他的后背,他心里犯嘀咕,这是幻觉,还是预兆呢?
第二天,他去镇上买盐,路过张屠夫的肉案,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又冒出来了。这次他看得更清楚:张屠夫剁骨刀下的半扇猪突然滑脱,沉重的铁钩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旁边弯腰挑肉的刘寡妇后脑!那画面就跟他亲身经历一样,狄八月几乎是吼着喊:“刘婶!小心!”同时猛地推了刘寡妇一把。
刘寡妇一个趔趄,还骂骂咧咧的:“小兔崽子,推啥推?”可话音刚落,“哐啷”一声巨响,半扇猪肉和铁钩重重砸在刘寡妇刚才站的地方,冰渣和碎肉溅了一地。集市一下子安静下来,张屠夫脸都白了,刘寡妇呆若木鸡,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所有人都盯着脸色比雪还白的狄八月。
寒城就那么大,这事儿传得飞快,很快“狄家小子被湖神开了眼”的说法就传开了。有人害怕,远远地躲开;有人贪心,半夜揣着银元来敲他家的破木门,求他“看看”明天骰子的点数、失踪的耕牛在哪。狄八月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着油灯下自己粗糙又颤抖的双手。只有他知道,每次“看见”,指尖都会传来一股彻骨的冰冷,像冰针往骨头缝里钻。他下意识搓搓手指,感觉好像比以前更僵硬了。
这预知的能力就像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它说来就来,没个规律,带来的景象也越来越惨。狄八月开始频繁地“看见”:邻居家木屋着火,烈焰冲天;顽童掉进冰窟窿,绝望地扑腾;还有刻薄的老地主,被自己咳出的血块活活噎死……每一次预见,都像被冰锥凿穿灵魂,又冷又累。
更可怕的是他身体的变化。一开始只是指尖偶尔麻木僵硬,后来手掌、手腕也不行了。皮肤变得灰白,没了弹性,摸起来像砂纸,还透着石头一样的冷硬光泽。他对着水盆哈气,看着倒影里自己脸颊的轮廓,好像都僵冷了几分,就像戴了个石质面具。他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碰自己,那冰冷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变成湖岸边的礁石,掉进永恒的寒冬。
狄八月害怕极了,就翻家里那几本破书,可啥也没找到。他想起黑水湖的传说,想起那只冰眼,还想起寒城最老的萨满——乌恩其老爹。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他裹紧僵硬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外山脚下的破旧毡包走去。
毡包里全是草药和兽皮的膻味,油灯昏黄,照着乌恩其老爹那张像风干树皮一样的脸。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狄八月石化的右手,瞳孔一缩,眼里满是恐惧和悲凉。
“冰眼……终于睁开了。”老人的声音像砂石摩擦,“它找上你了,孩子。那是‘瑚尔衮’的诅咒。”
“瑚尔衮?”狄八月声音都因为害怕而嘶哑了。
“很久很久以前,”乌恩其老爹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黑水湖还不叫这名字。那时湖边住着强大的萨满部族‘苍鹰’,最后一任大萨满就叫瑚尔衮。他法力可厉害了,能驭风雪,通幽冥。但他太贪心,想掌控生死,触摸神灵的领域。”
老人喘口气,眼里满是痛苦:“为了获得窥视命运的力量,他在一个极寒的朔月之夜,用冰刃剜出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明月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把女儿的魂魄一起,献祭给了湖底沉睡的古老寒冰之灵!”
毡包里安静极了,只有炉火噼啪响,更添了几分阴森。狄八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好像那对被剜出的眼睛正隔着时空盯着他。
“仪式……成功了,也失败了。”乌恩其声音颤抖着,“瑚尔衮确实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代价却是女儿永不超生的怨毒诅咒!明月的血浸透了湖畔的冰,她的怨气和寒冰之灵融合,变成了不散的极寒之瘴。瑚尔衮自己,在预知中看到了被女儿怨灵撕碎的结局,绝望之下,他带着用女儿眼球炼成的‘冰瞳法器’投入了湖心最深处,想用自己的灵魂和法器镇压女儿的怨灵,平息寒冰之灵的怒火……”
“那冰眼……那诅咒……”狄八月声音都在抖。
“那就是明月的怨念和寒冰之灵力量的显化!”乌恩其老爹指着狄八月灰白的手臂,“凡是被冰眼注视的人,都会被赋予窥见死亡片段的能力,这是瑚尔衮献祭的‘馈赠’。但这力量扎根于明月的痛苦和诅咒!你每用一次,就会加速被湖底的极寒同化,身体会变成冰冷的石头,最后……你的灵魂会被拉入湖底,成为新的养料,你的眼睛……”老人顿了顿,眼里满是绝望,“……将成为‘冰瞳法器’新的核心部件,延续那邪恶的循环!”
从毡包回来后,狄八月像个行尸走肉。石化越来越严重,从小臂蔓延到了手肘,皮肤没了血色和温度,白得像死灰。关节活动的时候,“咯咯”直响,就像生锈的门轴。他不敢出门,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看着窗外的风雪,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火正被无形的寒潮一点点吹灭。
可那预知的能力不但没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更可怕的是,预知的画面里还多了别的东西。有一次,他“看见”李木匠被房梁砸断脊骨,血腥画面的边缘,竟隐隐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穿着染血的皮袍,长发像漆黑的冰凌,悬浮在湖水中,脸看不清,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闪着幽蓝光的窟窿!一股怨恨和悲伤,像冰水一样冲进他的脑海。他惨叫一声,头痛欲裂,感觉灵魂都被冻裂了。
是明月!那个被生父剜眼的少女怨灵!她的意识碎片,随着预知能力钻进了他的脑子。
“痛……好痛……”一个凄楚、飘渺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父亲……为什么……”
“冷……湖底……好黑……”
“……眼睛……我的眼睛……在哪里……”
“复仇……所有……破坏者……都要……陪葬……”
这些断断续续的呓语,还有尖锐的哭嚎和恶毒的诅咒,日夜折磨着狄八月的精神。他能感觉到明月积压了几百年的怨毒,不光针对她那早已化为枯骨的父亲,还针对所有惊扰黑水湖的人,包括他这个凿开冰眼、继承诅咒的人!她要把所有和黑水湖有“恶缘”的人,都拖进永恒的冰寒地狱!狄八月明白,明月的怨灵在寒冰之灵的加持下,力量越来越强。她不想再待在湖底,要复仇,要宣泄痛苦!而他加速的石化,就是她力量增长的证明。他不只是诅咒的承受者,还成了怨灵力量蔓延的通道和养料!
腊月二十八,年味儿越来越浓,可寒城却压抑得很。天气反常地回暖,阴沉的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落在积雪上,滋滋作响。黑水湖的冰层表面全是湿痕,变得脆弱不堪,时不时发出沉闷又不祥的呻吟。
狄八月缩在窗边,灰白色的石化已经蔓延到肩膀和胸口,每呼吸一下都费劲得很,像拉动破旧的风箱。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黑水湖。预感和明月的低语在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尖叫不停。
“来了……她来了……”明月的声音带着扭曲的快意,“……暖雨……是我的泪……冰在哭泣……在融化……”
“裂缝……更多的裂缝……眼睛会睁开……很多很多眼睛……”
“所有人……凿冰的人……看热闹的人……都要……下来陪我……”
狄八月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他“看到”了那画面!不是片段,而是一场浩劫!
天空阴沉沉的,雨夹雪冰冷刺骨。黑水湖中心,那只巨大冰眼周围,像蛛网一样蔓延出无数新裂缝!每条裂缝都在扭曲、扩张,形成一只只小一点但同样狰狞的冰眼!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湖心!幽蓝的湖水在无数“瞳孔”中翻涌沸腾,散发出惨白的寒气!
湖边,被异常天气和湖面奇观吸引的人越来越多。胆大的孩子跑到冰眼边缘,好奇地探头探脑。镇上为了办冰灯会,还组织了几十个青壮劳力,扛着冰锯和铁钎,往湖心走去,打算趁冰层还厚,切割那些“邪门”的冰眼区域,用冰块雕刻灯饰!
“不——!停下!快跑——!离开那里——!”狄八月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可声音嘶哑微弱,被风雪和人声淹没了。石化已经到了脖颈,他的声带像冻硬的皮革。
绝望像冰冷的湖水把他淹没。他清楚地“看到”下一刻:冰锯碰到中心冰眼,整个湖面像被唤醒的巨兽,咆哮起来!无数冰眼瞬间炸裂!数米厚的冰层像脆弱的蛋壳,崩塌翻转!站在冰面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掉进幽蓝刺骨的湖水里!湖水像活物,又粘又有吸力,瞬间把落水者冻僵、拖下去!湖面下,无数惨白肿胀的手臂伸出来,疯狂地拉扯着每一个挣扎的生命!整个黑水湖,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冰窟地狱!
冰锯刺耳的摩擦声穿透风雪,像催命符咒。狄八月的心沉到了湖底。石化已经盖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下颌僵硬得张不开,每呼吸一下都像冰碴摩擦,疼得要命。明月的狂笑和怨毒的催促在他脑子里轰鸣,预见的毁灭景象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跑?来不及了。阻止?凭他这快变成石头的身子?
不!
一个疯狂又决绝的念头,在他快冻结的意识里冒出来!乌恩其老爹的话在耳边响起:“……你的眼睛……将成为‘冰瞳法器’新的核心部件……”
法器!瑚尔衮用女儿眼睛炼制的邪物!它既是诅咒的源头,也是镇压怨灵的关键!它就在湖底!在瑚尔衮沉没的地方!
明月怨灵的力量源于此,也受制于此!它就像个扭曲的开关,一个恶毒的电池。只要破坏它,或者……掌控它?这个念头让狄八月浑身冰冷,但比起全城毁灭,这似乎是唯一的生机。他继承了诅咒,身体正变成新的“容器”,他和那法器,或许还有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求生的本能和对毁灭的恐惧,让他压倒了石化的僵硬。狄八月用尽最后一丝“人”的力量,像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却坚定地推开家门,冲向那片即将成为坟墓的冰湖。每走一步,石质都在皮肤下蔓延,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湖边人群的喧嚣声越来越清晰。巨大的冰锯压在中心冰眼上,锯齿摩擦着冰面,尖叫刺耳。领头的汉子高高举起铁锤,准备砸下第一记重击!
“住手——!”狄八月的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没人听见。
就在铁锤要落下的瞬间,狄八月冲到了冰眼边缘。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风雪中人们脸上带着好奇、兴奋和贪婪,根本不知道死神就在眼前。他看到了人群边缘乌恩其老爹绝望的脸。
没时间犹豫了。
狄八月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扑去!不是扑向人群,而是扑向那只最大、最幽深的冰眼瞳孔——那翻涌着死亡寒气的幽蓝漩涡!
“明月——!”他用灵魂嘶吼,“你的眼睛——还给你——!”
“噗通!”
冰冷、粘稠、充满怨毒的湖水瞬间把他吞没。那寒意比物理的低温还可怕,直刺灵魂深处!石化的身体迅速被幽蓝包裹,下沉得飞快。无数冰冷滑腻的手臂(是那些沉溺的怨灵!)缠上来,撕扯着他,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拖。明月的尖啸在他脑中炸开,充满了狂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下沉,下沉……
湖底不是淤泥,而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寒冰。冰层里,隐约能看到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阴影,那是几百年来被吞噬的灵魂。在湖心最深处,狄八月“看”到了——两团悬浮在黑暗中的幽蓝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