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鼎廉心中念头急转。护驾之功固然诱人,但若此刻夸下海口,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嘉庆承受的将是灭顶之灾!他深吸一口气,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声音带着父亲的忧虑:“回皇上,小女……略通一些玄门异术,或可自保。然……她确实未曾习武,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他不敢担保,只能将事实说出,将评判权交给皇帝。
皇帝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脸上难掩失望。一个不通武艺的弱女子,带着他那比琉璃盏还脆弱的病弱太子,在这危机四伏、大雨滂沱的山林里……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就在气氛再次陷入冰点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清晰的声音响起:“皇上,微臣俞桓珅,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俞桓珅从文官队列中踱步而出。他一身锦袍虽因雨气微湿,却依旧难掩那份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手中习惯性地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他的出现,让不少人,尤其是杨家和辛夷巍那边的人,都露出诧异之色。翰林学士俞涵和他的长子俞卓贤更是暗暗皱眉——这个不务正业、终日与诗酒为伍的幺子,此刻站出来想说什么?俞家向来与永定侯府泾渭分明,甚至隐隐看不上江家的做派。
俞桓珅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对着皇帝从容一揖,声音朗朗:“皇上容禀。今日午后,微臣与众友于山林西侧追逐鹿群时,确实亲眼所见,嘉庆县主与太子殿下正结伴同行。县主虽为闺阁女子,不通拳脚,然其箭术之精湛,微臣亲眼所见,当属上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支染血的侯府箭矢,继续道,“今日她既能临危不惧,以箭矢诛杀刺客,其胆识与忠义,已令微臣钦佩万分!此等女子,岂能以寻常‘弱质女流’视之?”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凝重:“然而,刺客凶悍,来势汹汹,且人数不明。县主纵然箭术超群,忠勇可嘉,但既要护持太子殿下周全,又要应对强敌……其艰难险阻,实非我等在营帐内安坐之人所能想象。脱险之路,必是步步荆棘!”
他这番话,看似客观陈述,实则处处在为江颂宜铺垫。先肯定了她的忠勇和箭术,再点明保护太子的巨大难度,最后强调其处境艰难。核心只有一个:无论太子最终如何,江颂宜已经尽力了,不该被苛责。
俞涵父子对视一眼,无奈中带着一丝复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平日只知吟风弄月,与哪派都若即若离,今日竟为了一个江颂宜,在如此敏感的时刻站出来说话?而且说得滴水不漏,竟让他们一时无法反驳。辛夷巍和杨大人等人看向俞桓珅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和玩味。
皇帝此刻心乱如麻,俞桓珅的话虽在情在理,但他满心满眼都是太子的安危,只能疲惫地挥挥手,示意知道了。不过,经俞桓珅这么一说,加上江鼎廉之前的表态,他心中对江颂宜确实没有丝毫怪罪,反而多了几分感激——至少,在危急关头,是她在试图保护他的儿子。
帐外,山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猛烈,砸在帐篷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骊山吞没。
不能再等了!
“传旨!命锦衣卫指挥使亲率精锐,冒雨搜山!务必找到太子与嘉庆县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藏的恐惧。
圣旨一下,整个营地瞬间被调动起来。火把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地燃起,又被浇灭,再点燃,形成一片在风雨中摇曳挣扎的光海。
江鼎廉和江奕桓父子早已披上蓑衣,带着侯府亲卫,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漆黑冰冷的雨幕。白林夕想到林中遭遇野猪时江奕桓的援手,此刻也义不容辞地跟上。令人意外的是,俞桓珅竟也找随从要来蓑衣斗笠,一言不发地加入了搜寻的队伍,雨水很快打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
与此同时,在营地另一侧相对安静些的白鹭书院驻地。黎霆贞也从同窗口中得知了营帐发生的惊天变故和江颂宜失踪的消息。他脸色骤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召集了几个平日里相熟且可靠的同窗。
“带上火把、绳索,跟我走!去寻嘉庆县主!”黎霆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坚定。他一边分发工具,一边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记住!此事关乎县主清誉!寻人时务必谨慎,非必要不得声张,尤其……莫要让那些长舌之人知晓我们是为县主而去!”他深知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各方势力交织的时刻,必须保护好江颂宜的名节。
一群年轻的书生,顶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也扎进了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桐油火把在雨中发出噼啪的爆响,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泥泞不堪的小路,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黑暗。雨水冰冷刺骨,但每个人心中都燃着一团火——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
山洞外,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嶙峋的山石,发出绵密不绝的沙沙声,织成一片冰冷潮湿的网。白日里尚算温和的山林,入夜后寒气骤然袭来,如同无形的冰蛇,丝丝缕缕钻入简陋的避雨处。
洞内唯一的光源,是那堆跳跃不定的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努力驱散着周遭一小圈昏暗与湿冷,映照着围坐其旁的三张疲惫面孔。
江颂宜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为兄长江锦昭处理了手臂上的箭伤。箭头拔出时带出的血迹染红了临时撕下的里衣布条,她动作麻利地敷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又指导着江锦昭自己用布条做了个简易却牢固的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像是骤然被抽掉了弦,浓重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
江锦昭因着伤处的阵阵抽痛,毫无睡意,剑眉微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妹妹身上。只见江颂宜抱着膝盖,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觅食归巢后困顿不堪的小雀儿,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她显然累极了,白日里与刺客周旋的惊险、照顾两个伤员的劳碌、加上策马奔波的颠簸,早已耗尽了她的气力。山洞里阴冷潮湿,连块平整干燥能靠着安睡的石壁都难寻。就在她又一次脑袋重重往下一磕时,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喷嚏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个男人有了动作。
江锦昭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用料考究、宽大飘逸的锦缎外袍。与此同时,坐在江颂宜身侧的辛夷道一,也极其自然地褪下了他那件质地更为清雅、同样衣袂翩翩的外衫。
两件犹带着主人体温的衣袍,如同两片温柔的云朵,不分先后地、轻轻地覆在了江颂宜那蜷缩着、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背上。
突如其来的暖意和重量让江颂宜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脸,长睫上还挂着困倦的水汽,小脸上写满了茫然与疑惑。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多出来的两件外袍,目光在江锦昭和辛夷道一之间来回逡巡。
火光跳跃,映着江锦昭略显苍白的俊脸。他鲜少看到江颂宜对自己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迷糊的神情,褪去了平日里的疏离冷淡,竟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放轻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颂宜,哥哥在这儿呢。这山洞阴冷,你若是困极了,只管靠着兄长的肩膀睡,暖和些。”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久违的、试图亲近的笨拙。
江颂宜眨了眨眼,目光在江锦昭伸过来的、属于兄长的肩膀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小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软的鼻音:“哼。”那意思不言而喻——嫌弃。她甚至懒得再多说一个字,便懒洋洋地将脑袋一歪,带着点任性的亲昵,精准地靠在了辛夷道一宽阔而安稳的肩头。
辛夷道一在她靠过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侧过头,明净如画的眉眼低垂,看向枕在自己肩上的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碎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推拒,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纵容的温和笑意。他没有移动分毫,肩背挺直如松,稳稳地承接了这份沉甸甸的依赖,任由她汲取着温暖沉沉睡去。
江锦昭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看着妹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一个肩膀,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只余下刺骨的凉和一丝难堪。他眉头狠狠皱起,薄唇几次开合,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目光触及江颂宜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安宁恬淡的睡颜,看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影,终究是硬生生将那些教条规矩咽了回去。
罢了……妹妹是真的累坏了。他默默地收回手,也收回了那点被拒绝的失落。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除了他们三个再无旁人,总归……总归是损不了妹妹什么名节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当他再次抬眼看向辛夷道一时,那目光却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敬重,里面掺杂了审视、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警惕——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未免也太过……顺其自然了些。
江颂宜起初只是靠着辛夷道一的肩膀,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然而沉睡之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寻找更舒适温暖的地方。她的脑袋一点点地滑落,最终,竟无比自然地枕在了辛夷道一并拢的双膝之上。柔顺的青丝散落在他深色的衣料上,像一匹上好的墨缎。
辛夷道一垂眸,目光落在膝上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篝火暖融融的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鼻息轻浅。他那玉树芝兰般清俊的容颜,此刻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眼底的纵容笑意更深了些,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这幅静谧美好的画面落在江锦昭眼中,却让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跳出四个大字——醉卧美人膝!
不对!他猛地一个激灵,像被针扎了似的坐直身体。什么美人膝!这孤男寡女,深山雨夜,他妹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就这样枕在陌生男子膝上酣睡!怎么看,可能名声受损的都是他妹妹江颂宜!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焦躁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开口,打破了洞内只有雨声和柴火噼啪声的寂静:“殿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却又暗含锋芒。
辛夷道一闻声,缓缓抬起眼睫,平静地看向他,等待下文。那眼神清透,仿佛洞悉一切。
江锦昭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妹妹沉睡的脸,语气变得异常郑重:“我妹妹……颂宜她,心思纯善,一片赤诚。她一直视殿下如师如长,心中唯有孺慕之情,绝无他念。此番我们兄妹能与殿下同历患难,也是缘分。锦昭……斗胆,想向殿下求一事。”他顿了顿,观察着太子的神色。
“江大公子但说无妨。”辛夷道一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江锦昭心一横,将盘算好的话说了出来:“请殿下……正式收我妹妹江颂宜为徒!了却她心中所愿!”他清楚记得,前世里,妹妹正是因为成了太子的弟子,才得了诸多庇护,也圆了她那份敬慕之心。今生太子迟迟不肯点头,妹妹为此暗自神伤多次。若能促成此事,妹妹必然欢喜,或许……也能稍稍化解他们兄妹间的隔阂。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师徒”名分,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便是她半个长辈。日后无论他们如何往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名正言顺!
辛夷道一沉默。跳跃的火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过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没有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