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既然问及天理,那便容夏某斗胆回答!”
夏允彝起身,抚着青衫下摆,不慌不忙来到近前半丈。
“陈兄,太祖高皇帝开科取士,许读书人优免特权,原为求贤治世,可如今呢?
江南田亩七成余非农户持有,朝廷于永不加赋新税政令之前,十户粮赋九户拖欠,在场诸君,心知肚明!”
夏允彝提高声调,目光扫视全场。
“朝廷长期入不敷出,以致国库空虚,姑且不论军饷,兵卒连饱饭都是奢望!
试问,若无将士戍边流血,我等锦衣玉食从何而来?将士就活该牺牲?我等就该冷眼旁观吗?
西北流寇肆虐多年,天子年初力挽狂澜方稳住局面,又从福王府抄得钱粮助饷,若非如此,流寇恐怕早都把江南付之一炬!
以陈兄之言,宁愿建奴流寇杀我家人,劫我钱财,也不愿交出投献之田,也不愿上缴一成田税?
那与助纣为虐有何区别,枉你饱读诗书,这便是你所谓天理吗!”
夏允彝目光如箭,看得出发自肺腑,也对陈名夏言论极度愤慨。
“一派胡言!”
陈名夏拍案而起,哪里肯甘拜下风。
“太祖将天下分成十五户籍,便是让百业各司其职,读书人博取功名,入仕统领十五户,此便乃为朝廷分忧!
我等读书人寒窗苦读,太祖感念功勋,给予优免恩典,岂容你颠倒黑白!”
“功勋?恩典?”
黄宗羲接过话头,冷笑一声走到坡沿。
“恬不知耻!太祖赐于读书人特权,是让我等能专心攻读,将来为民谋福祉!
然高皇帝知晓后世有如此之贪吗?开国之初平民之田地,占全国近八成,当下还剩几何?你来说!你陈名夏不会不知吧!”
黄宗羲声如洪钟,继续道:
“如今已是非颠倒,农户田地已不足三成,宗室占两成半,士绅与官学田高达五成以上!
为何让田地稀少,甚至无田平民承担全部田税?这就是你所谓之天理吗!
当今让宗室交出土地,明年全部海外就藩,就是要将藩地归还于民!
天子之皇庄皇店,同样向国库缴税,你陈名夏、龚鼎孠、李雯之流读书看报,尔等就假装不知吗?一干自私短浅之辈耳,黄某羞与为伍!”
“好!”
“说得好!”
“......”
支持黄宗羲一派的儒生,纷纷击掌吆喝,连崇祯一行人都禁不住鼓掌。
此番说辞有理有据,明太祖确实不知道政策有漏洞,也不知道后世读书人那般贪婪。
如今老朱家早已作出表率,你读书人整天吹嘘替君王分忧,那你该不该缴税呢?
崇祯在取消加赋推行新税之前,皇庄皇店就带了头,现在又拿下宗室,完全站稳道德制高点。
陈名夏、龚鼎孠、李雯、宋徵舆一派羞得无地自容,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
一些原本支持他们的学子,也出现些许动摇,虽心中万般不甘,可是要割自家的肉啊,但胳膊真的拗得过大腿吗?
我看悬!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应一刀切,难道不知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吗!”
见自己这方陷入窘境,大家都有点难堪,李雯站了出来。
“哼!好一句欲速则不达,政令都还没来呢,仅仅报纸宣扬,你李雯就发虚了?”
黄宗羲抢先一步,没好气地反问。
“黄某听闻,两个月前松江方大人,曾书信训斥李家,你乃一家之主,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你......”
“哈哈哈......”
人群中发出笑声,有的还朝台上指指点点。
李雯面红耳赤,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此私密之事,知道的人竟然不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诸位,黄某要告知各位,免得说黄某强词夺理!”
黄宗羲侧身,面向人群。
“南直隶巡按陈大人,清查松江历年欠税,查出李家拖欠田税长达十二年之久,按朝廷规定,秀才亩税三升,原松江府规定可免百亩。
然李雯仅乃秀才,却坐拥投献土地近万亩,仗着家父曾为神宗朝工部主事,其人百般推诿,后来在种种压力之下方予以补缴,其品性可见一斑!
户部清查鱼鳞册之时,李雯甚至派出家中小妾,试图勾引户部管事,让其少报瞒报,读书人操守何在?简直贻笑大方!”
“哈哈哈......”
“黄太冲,休要人身攻击!”
李雯羞愧难当,大声呵道。
“难道不是事实吗?你想朝廷徐徐图之,还不就是想贪图私利,奢望蒙混过关而已!
若非张溥与钱牧斋之流败得那么快,说不定尔等都去当反贼了,前日张溥等人身首异处,你该没被吓尿吧!”
“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学子们的嘲笑声,在李雯和陈名夏等人听来,显得无比刺耳。
“黄太冲,你......”
“黄太冲,你欺人太甚,老子打死你!”
“老子怕你啊!”
“来呀......”
双方剑拔弩张,貌似马上就要干架,下面一些铁杆粉丝,也跟着蠢蠢欲动。
“太冲兄,李雯兄!”
夏允彝赶忙拦在几人面前,将双方分开。
到底此人年龄大出许多,也并非一般文弱书生,不然按原迹,数年后也当不了将军。
“今日乃文斗,有此力气就去杀流贼,去杀建奴啊!李雯,退后,黄太冲,退后!”
边说,夏允彝边将两人推开丈许。
李雯恼羞成怒挑起武斗,黄宗羲也不是怕事的主,八年前在京师告状,敢在公堂上拳打许显纯,绝非等闲之辈。
看着双方粗气直喘,一副咬牙切齿,夏允彝只得好言相劝。
只不过任谁的眼神,都想掐死对方。
围观读书人打嘴仗,实在很有意思,能从一定程度上看清人性,看清些许真实面目。
此群人当中,很多人当初没去追随张溥和钱谦益,但并不代表无兔死狐悲之感。
那是张溥一干人最终没有成事,某些人或许是因为胆小,或许也在持续观望当中。
结果张钱二人很快就败了,自己倒为此而感到庆幸,可心中的不甘,哪有那般容易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