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
小船直抵虎丘山下。
此山目测也就数十米高,却几乎饱览姑苏城全景,成为文人墨客向往之地。
河岸边停着数十艘船,有的还挂有自家旗帜,说明富人为数不少。
将武器全部放于船上,留下两名锦衣卫看管,一行随着人流,来到千人石。
据说,这儿便是张溥那杂碎,经常发表演讲的地方。
千人石平整宽敞,恐怕不低于约莫2000平方米,顾名思义,便是可容纳千人,只有少数石坡,形成了天然的演讲台。
周边身着儒杉、道袍(非道士)、氅衣者密密麻麻,有的还穿着襴衫(生员服)。
此类装束,都代表着他们有别于平民百姓,属于所谓的“社会精英”。
不多时,石坡上摆上几张小桌凳,十余名儒生分坐两侧,一副泾渭分明针锋相对。
场内学子开始站队,有的还指着对方骂骂咧咧,貌似都靠向自己认可的一方。
也有部分无动于衷,干脆就地坐了下来。
崇祯看了看,没有作出选择,十余人找了处空隙席地而坐。
“诸位,请稍安勿躁!”
一襴衫青年站在石坡上,向人群压了压手,场中渐渐陷入安静。
“诸位兄台,今日江南各州府学子参会,黄某荣幸之至!”
说完,朝场下作揖鞠躬。
“诸位,黄太冲与我等观点相左,今日誓要一辩高下!”
另一儒生看样子很着急,跟着站到前面,还恶狠狠瞪向对方。
“陈兄,请!”
“请!”
两人眼中充满敌意与不屑,不过面子上仍旧文质彬彬。
“这些人姓甚名谁?”
崇祯侧头,小声问道。
李若链拍了拍身后一名锦衣卫,锦衣卫忙挪动屁股,蹲在天子身边耳语一番,还不时指着上面。
崇祯点头,浅笑不语,今天有戏可看了。
历史上江南有名的抗清与投降者、高尚与迂腐者,都基本聚齐,看你们如何班门弄斧。
“诸位,前些日华夏日报之《科举论》一文,可谓打断我等读书人脊梁,读书人求得功名助君王指点江山,岂是蝼蚁可比,自当高人一等!”
陈名夏率先发言,继而又道:
“文章批判程朱先贤,竟还提倡女子读书,简直可笑之极!定是朝堂心怀不轨者蛊惑当今!
此等腐朽之文,怎可堂而皇之?陈某痛心疾首!”
崇祯闻言,露出鄙夷之色,奶奶的,老子还腐朽啊?你特么一派胡言!
“陈名夏,枉你饱读诗书,常以心忧国事自居,你难道看不出,此乃当今默认之结果吗?说不定早都想如此做作!
当今天子外逐鞑奴,内灭流寇反贼,于山东更是刨掉历代卖国之人坟墓,本月杀掉那么多盐官,前日张缚一干人头落地!
当今严惩卖国商人,诛杀贪官污吏,永不加赋推行新税制,就连自家宗室,都要海外就藩。
哪一项不利国利民?哪一项不心系社稷,黄某看你应该回老宅走一走,看看那些家乡父老,是否如你此般不明所以!
口是心非自私自利,依黄某看,你便是那文中所指之迂腐耳!”
黄宗羲毫不示弱,对方刚一说完,就立即怼了上去。
“黄太冲,你,你混账!陈兄心忧大明,胸怀鸿雁之志,岂是一般人能够洞察!
我等不读圣贤书如何治理天下?那秦姓文人信口雌黄说甚新学,难道让我等去同蝼蚁种地?去同贱匠修桥筑路吗!”
龚鼎孠大声质问,一副高高在上。
这时,另一个青年拍案而起:
“不知廉耻!阳明先生言,四民异业而同道!顾某以为,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大明身处多事之秋,单靠圣贤之书,便可上阵杀敌,便可救民于水火吗?
新学学以致用,乃我华夏数千年之精髓,怎么被视作低贱之物,尔等可谓亵渎祖宗!
你龚鼎孠绝非善类,顾某听闻朝廷取缔六科,你家家兄被派往辽东受苦,想必对当今心存不满,你是在替龚鼎孳发声吧!”
“顾绛,你,你血口喷人!”
龚鼎孠青筋直冒,朝接话的顾炎武目露凶光,此般表现,明显被说中一二。
崇祯嘴角微微上扬,龚鼎孳本就是个伪君子,不然让那杂碎去极寒之地作甚。
江南士子可真生猛啊,连顾炎武都喜欢挑刺,倘若没有点能量,确实也成不了思想家。
大明文官敢在朝堂上互殴,此帮未来的文官们,背地里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呢?
别以为大明读书人都文绉绉,那仅仅体现在写文章之上,平时候骂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当今天子就在拙政园,敢在数里之外聚众集会,说明胆子极大,也不怕别人说啥。
当然,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便是华夏日报引领着舆论走向,总是散发出新气息。
潜移默化中,有些人意识形态变得更加明朗,而有些人,也变得越来越浮躁。
“龚鼎孠,夏某不管你是何居心,我等必须阐明,《科举论》并未将圣贤说得一无是处,并未让我等不读圣贤之书!
别人提出天文、地理、数学、农学、工学,哪一项非经世致用之道?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人就该探索进取,切不可固步自封!
你等家中房舍由谁建造,今日之船从何而来?碗中粮米从天而降吗?倘若没有此等学术技能,尔等恐怕只能茹毛饮血,最终饿死了之!”
“嗡嗡嗡......”
场中有些学子发出笑声,有的拍手称快,表情不善者也为数不少。
陈名夏一帮人面色铁青,三言两语之下,已经落于下风。
“此人便是夏允彝?”
“回公子,正是!”
锦衣卫小声禀报。
呵呵,到底是夏完淳之父,有两把刷子嘛。
“夏彝仲,姑且不论新老学术,陈某问你,所谓取消读书人特权,士绅一体纳粮,如此天理何在?尔等就心甘情愿吗!”
一声咆哮,令场中交头接耳者数不胜数,喧哗声比先前更大。
以当下大明局势,在很多人眼里,新学并非不可接受,一味钻牛角尖,反倒会让问题更加清晰。
崇祯清楚,陈名夏方才那诛心一问,才是真正抓住了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