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罔在沉睡。
身躯悬浮于欲望之海,如同回归母胎的婴孩,蜷缩在混沌的温床里。
神格碎片在他怀中浮动,闪烁着幽微的光,像是坠入深潭的星子,明灭不定。
他的身体被凿穿了一个空洞,欲望之海的力量如流沙般涌入,又无声地漏走。
再一凝神,便察觉自己的感情也在缓慢消逝——像指间握不住的细雪,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可被丈量的速度,悄然溃散。
他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亦成了众生悲欢的窥视者。
八苦诀的力量无声荡开,如涟漪般层层扩散。那些翻涌的欲望本欲逃窜,却被暗处滋生的枝蔓缠绕、禁锢,最终成为养分被消化。
众生皆苦,匍匐于尘埃之下,命若飘萍。
反抗或顺从,不过是从一场宿命跋涉至另一场宿命——如困兽之斗,徒劳却壮美。
苦,才能开出尘世莲。
【天道啊……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抛弃那点人性,斩断所有因果,与你合道】
感情仍在流逝,清晰可感,却又无法挽留。
苏无罔只是睁着眼,静默地看着。
胸口沉闷,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空茫,像是整颗心被剜去,却仍能感知到虚无的重量。
那些愤怒、悲伤、甚至喜悦,血肉之下,它们在消失。
阴阳游鱼化为外白内黑的焰生在他额间。
繁复的缠枝莲纹自肌肤之下浮现,如活物般蜿蜒攀升,从脖颈蔓延至脸颊,像脐带,又像枷锁,将他与众生沸腾的欲望紧紧缠绕。
声音已无意义。
混沌之中,无数景象汹涌而来——破碎的、杂乱的、无边无际的。
他看着一幕幕记忆与幻影交错、重叠,又如同褪色的水墨般从他身侧流逝。
一切都在交融,又都在溃散。
暧昧的,模糊的,无法分辨的……
最终,只剩下寂静的虚无。
……
【破眼劫者,需观恐惧如露电】
【镇耳怒者,须闻霹雳若梵唱】
【御鼻哀者,嗅腐麝作旃檀】
【伏舌贪者,尝珍馐若嚼蜡】
【斩身欲者,触温香同寒铁】
【诛意慢者,参妙法似刍狗。】
六根清净时,天魔即成护法;诸尘不染处,孽海翻作莲池。
荒芜界的欲望之海彻底沸腾,无数莲绽放其上。
苏无罔自混沌深处彻底苏醒时,发觉自己正立于欲望的渊薮。
他微微一动,便触动了周遭的莲茎,黏稠的水波被搅散,涟漪层层荡开,搅碎了浮动的光影。
水声泠泠,枝蔓簌簌。
苏无罔破开纠缠的莲梗浮出水面,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在寂静中溅起细碎的清响。他仰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
白缪正捧着一幅美化到近乎荒谬的紫极画像,正对着欲望之海,准备往里丢。
【啊……这么快吗?】白缪的遗憾几乎要凝成实质,【还想潜移默化,让他变成紫极大人的脸来着……】
是喜是忧,无喜无忧,可尘埃落定的刹那。
苏无罔望着眼前这个痴态毕露的变态,心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两厢对望,沉默越发尴尬。
苏无罔缓步上岸,灰白的发如月下溪流般披泻而下,竟沾染半分浊。
白缪讪讪地清了清嗓子,捧上早已备好的衣物——可那叠得齐整的衣衫上,赫然躺着一枚孤零零的耳坠。
旧日的辉芒,又是紫极的遗物。
这世间执着的人太多,执念便成了三千烦恼的根源。
莫思,莫念,莫回首,那些旁枝末节不过都是障目的枝叶,唯有最终的目的才值得凝望。
苏无罔垂眸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披上了那件衣裳。
“说吧,”他淡淡道,“你的请求。”
“您能,变成紫极大人的模样吗?”
白缪的脸皮确实够厚,明明方才还捅了对方一爪子,此刻却能腆着脸央求:“说实话,我快要记不清了。”
“记不清紫极大人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他的声音了。”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无罔。
那些记忆会消散,白缪眼中的渴求,让苏无罔感觉悲哀至极。
“好。”苏无罔神色淡淡,血瞳深处泛起幽邃的光,“我说过,我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信徒。”
话音未落,他的面容如水波般扭曲变幻,骨骼轮廓寸寸重塑,银发转瞬化作深紫,连眉梢那飞挑都分毫不差。
紫极魔神,就这样再度立于天地之间,只要忽略那血色三瞳。
身后几位魔族大君呼吸骤然凝滞。
苏无罔原本的淡漠骤然撕裂,唇角倏然扬起一抹狷狂的笑,恣意、暴戾,带着魔神独有的张狂无敌。
白缪手中的画像啪嗒一声坠地。
他几乎是以鬼魅般的速度贴近,眨眼间,整张脸已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那双常年含笑的眼此刻睁得极大,声音轻得发颤,甚至罕见地失了从容:“紫极……大人?您真的……真的回来了?”
白缪的脸激动到近乎扭曲,苏无罔嘴角的笑意倏然收敛,又回归那个淡漠的样子,这卜者怎么还结巴了?
“不对!气质完全不对!”
百味捂住脸哀嚎出声,眼泪几乎要飙出来,“紫极大人是个不会写字的文盲,您这身书卷气太重了啊!快变回去吧。”
“您……不必勉强……”
将军死死拽住想扑上去舔人的白缪,声音沙哑。可他的视线像生了根般钉在那张脸上,将军只是克制着。
“本就是说的就是复活魔神自己”苏无罔随意地摸了摸自己此刻的紫发,“魔族该记住的是他,不是我。”
反正他迟早要去找死,“苏无罔”不该留下太多痕迹。
“其实……新魔神原本的模样就很好看。”魅君试图打圆场,可那双含情目却不受控制地黏在熟悉的紫发上。
蘅绝轻声提议道:“若是方便……能否偶尔让我们看看?”这位向来冷硬的魔将目光柔软下来,“我的孩子若活着,也该比您大不了几岁……”
“好好做自己就行”蘅绝承认自己有几分移情,总是想着苏无罔的年纪,代入自己孩子。
“魔族绝不能遗忘紫极。”苏无罔的声音裹挟了不容置疑的语气,“私下议政时,我自会恢复本相。”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让尘世莲在指间流转,“既然继承了他的神格与命格,多背负一个名讳又何妨?”
他眼神一厉,属于神明的威压轰然爆发:“自今日起,尔等需以紫极相称吾——这是敕令。”
几位魔君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
将军铠甲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白缪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露出癫狂的笑意;蘅芜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就连最玩世不恭的魅君都收敛了轻佻神色。
“现在,”苏无罔向外走去,“该处理五族那些肮脏的污染源了。”
“想办法,把那些外神引到魔界来。”
他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如今执掌魔界权柄,又去了那些情绪,更将这份冷酷发挥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