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县城码头,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往海神庙涌去。
许一一领着尔尔和三川四海挤在香客里,四海攥着她袖口,眼睛盯着供桌上的金鳞鲤鱼灯。
阿月瞧着多人,怎么都不肯进来。
无奈只能让她先在外面等着了。
“大姐快看,海神娘娘的金冠换新了!”
尔尔踮脚时,发间银铃轻响。
许一一望着海神娘娘慈悲的眉眼。
五渊在背带里扭来扭去,小手指着殿外海浪形的浮雕,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口水滴在许一一手背上。
她摸出块茯苓饼碾碎递给他,看外面一大群小孩围在香炉旁抢供果,远处渔家女的海歌飘进庙门,混着潮水咸涩的气息。
许一一带着贡品站在一旁儿,琉璃烧制的鱼龙正吻兽在阳光下泛着蓝绿相间的光。
檐角铜铃随风轻响,叮叮当当盖过了人群的喧嚷。
她突然回想起叔太爷说过的,这铃响便是海神娘娘在数人头——铃音停时还没进香的,来年出海必要遇风浪。
正殿内光线昏沉,唯有供桌上百盏油灯将海神娘娘的金身映得晃眼。
那神像凤冠霞帔,面容却比县城城隍庙里的神只更显威严,漆金的眼睛半阖着,仿佛真能看透每个跪拜者的心思。
“让让!我们沙岙村的要献头香!”
几个赤膊汉子抬着整尾金枪鱼挤过来,鱼鳃还渗着血丝。
许一一连忙把弟妹护到身后。
李婶站在一旁儿躲闪不及,竹篮里的供品却被撞得歪斜,包月饼的油纸散开一角。
“牛什么?不就是捕了一尾剑鼻鱼吗?”
李婶嘟嘟囔囔的不高兴,李秀英倒是笑起来了。
因为这几个汉子里有他的未婚夫。
想着,得意的转过头去看许一一,谁曾想许一一正顾着跟尔尔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莫挤莫挤,海神娘娘面前都讲规矩!”
庙祝沙哑的喝止声从神案旁传来。
许一一多瞧了几眼,这是个皮肤黝黑如老船木的瘦削老人,左颊有道延伸至脖颈的疤痕,像被缆绳抽打过似的。
她趁机带着弟妹挪到右侧偏案前。
这里供的是海神娘娘的侍女“珠女”,据说是掌管潮汐的小神,香火比主案冷清许多,反倒方便她们行事。
“三川捧酒,尔尔摆糕,记得要双手举过头顶。”
许一一低声嘱咐着,从篮里先取出三只粗陶杯。
米酒倾注时泛起细碎泡沫,恰似浪花扑岸的微响。
接着是那条她特意留了鳞的黄花鱼,鱼眼用红纸贴着,鱼嘴里还含着枚铜钱——这是昨夜向阿寺伯娘现学的讲究。
接着,就是跟着叔太奶,她说一句许一一照着说了一句。
上完香之后,海神庙陆陆续续的涌进来人。
香火不断。
“阿寺伯娘这是家里钥匙,您得空帮忙把家里养的东西喂一喂,赶明从府城回来给您跟我太奶带点新鲜玩意儿。”
许一一说着将脖子上的钥匙给递过去。
“一一真羡慕你又能去府城了。”
许红莲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看着许一一的眼神流露出几分艳羡。
“要不你也一块儿去?”
许一一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许红莲眼睛瞬间就亮了。
没等说话呢,阿寺伯娘就掐了一把她的胳膊。
“老老实实的回家待着!”
看着这毒太阳,阿寺伯娘都怕许红莲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白净又给晒了回去。
“红莲姐我一定多多看灯会,回来告诉你有多好玩。”
尔尔一脸认真的说着,谁曾想许红莲更郁闷。
“行了,你们赶紧去码头吧!要不然不赶趟了。”
阿寺摆摆手,带着许红莲逛庙会去了。
许一一带着家里的几个娃将祭拜之后的贡品放到平海阿伯的船上,赶紧跑上了去往府城的商船。
灵汐县位置有些特别,整个县城离海有好长一段距离。
从这里出发去府城要比从平安镇出发要远得多。
大半天的过去,等到府城的时候几个娃都有些蔫了。
许一一只好先去客栈开了几间房,三川跟四海一进屋子便睡了过去。
阿月从商船靠岸之后就变得有些急躁,一直闹着要出去。
尔尔哄了好一会儿这才把人给哄好的。
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青瓦屋顶,远处传来摊贩收摊的吆喝声、挑夫卸货的闷响,还有不知哪家酒楼飘来的炒菜香。
许一一坐在窗边,望着渐渐点起的灯笼,心里正盘算着待会儿要带几个小孩儿去哪儿逛。
窝在她怀里的五渊咿咿呀呀的闹着要出门。
等三川跟四海睡醒,外头早已华灯初上。
府城的夜市比平安镇热闹百倍,长街上灯笼高挂,照得青石板路泛着暖光。
各色摊子沿街排开,蒸笼掀开时白雾滚滚,油锅里的炸物滋滋作响,糖画摊子前围满了小孩,卖艺的江湖人敲锣打鼓,引得路人驻足。
“大姐!我要吃那个!”
四海一见到吃的,立刻精神抖擞,指着不远处一个卖海蛎煎的摊子直蹦跶。
许一一笑着点头,牵紧两人的手往摊子走去。
那摊主是个十分精瘦的老汉,铁锅烧得滚烫,一勺面糊浇下去,“滋啦”一声,白气瞬间腾起,再撒上一把新鲜海蛎、韭菜,翻面时金黄酥脆,最后淋上甜辣酱,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香得四海直接走不动道,五渊趴在她背上口水直流。
“五份海蛎煎,一份多放酱。”
许一一数出铜钱,又转头问几个小孩儿,“还想吃什么?”
“糖葫芦!”尔尔眼睛亮晶晶的。
“肉粽!”三川不甘示弱。
许一一笑着应了,带着他们沿街逛去。
糖炒栗子的小贩抡着铁铲,栗壳爆裂的脆响混着焦糖香;鱼丸汤的摊子前,老板用长勺搅着乳白高汤,雪白鱼丸浮浮沉沉;还有卖芋泥饼的,刚出锅的饼子外酥里糯,咬一口,甜香的芋泥便溢出来……
许一一给几个小屁孩各买了一份,自己却只尝了两口,剩下的全让三川跟四海分着吃了。
走到一处卖花生汤的摊子前,她终于停下,要了一碗冰冰凉的甜汤,小口啜饮。
夜风微凉,灯火煌煌。
远处戏台子上,傀儡戏正演到精彩处,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三川跟四海挤在最前面,仰着小脸看得入迷。
戌时三刻,府城西市街道的灯笼骤然点亮。
许一一将五渊从后背解开抱到跟前来,看他眼睛映着漫天流火。
整条街的屋檐下悬着万盏琉璃灯,鲤鱼跃龙门、麒麟踏祥云、嫦娥奔月的造型在风中轻晃,连墙角的青苔都被烛光染成暖金色。
“大姐你瞧!”
尔尔惊呼,突然指向护城河,三艘画舫正缓缓驶过,船头扎着比人还高的荷花灯,灯蕊里的鱼油劈啪作响,照亮水面上漂着的千盏水灯。
四海去追卖糖人的担子,糖稀在月光下扯出金丝,卖货郎的拨浪鼓响得热闹。
“慢点!”
许一一心头一紧,刚要将四海给拽回来。
下一瞬,他便被人给提溜起来了。
“钟阿叔!”
许一一挤出一抹笑容来跟人打了声招呼。
“你小子还是这么皮!这会儿人挤人的可不比在平安镇的时候,怎么跑都不怕丢,老老实实的跟在大姐身边。”
钟响将四海给放了下来,拍了拍他肉乎乎的小屁股。
四海不太喜欢这个人,扭扭捏捏的走回到大姐边上。
钟响走上前来开口道:“这是特地从镇上过来逛灯会的?”
许一一笑着应答,让几个小孩儿打了声招呼。
钟响看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前几个月许家还是一副穷酸样,几个小孩儿穿的破破烂烂,长得瘦瘦小小的,看着就没福气。
如今再看一切都不一样了,许一一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爹娘不在之后愣是将这个家给撑起来了,几个孩子养得白胖白胖的。
尤其是她怀里的老小,他那时是怎么想来着?
钟响愣神,眼神一转。
是了,那会儿都想着这个孩子肯定是活不下来的。
哪曾想,不仅活下来了,还比他预想的要好一点。
看眼神就知道这个是个机灵的小孩儿。
越看越有些怄气,这要是没退亲的话,该多好。
钟响忍不住去想,实在是不愿跟许一一继续聊下去,没一会儿便借口有事离开了。
“大姐,我怎么感觉他有些奇奇怪怪的?”
三川若有所思道,看着钟响挤入人群。
“不过是心里不平衡罢了。”
尔尔不满的说着,这钟家也不是个不要脸面的。
都退亲了还三天两头的上门来纠缠大姐。
不过是看大姐如今发达了,看上了自家的食馆。
“少说两句。”
许一一扯着嗓子喊着,五渊早就不耐烦他们停下来那么久,这会儿已经皱着眉头不高兴来了。
尔尔吐了吐舌头不在意,下一瞬便攥着大姐的衣袖,仰头望着沿街高挑的西瓜灯。
青绿色瓜皮雕出缠枝纹,内中烛火晃得她鼻尖发亮:“大姐!你们快看!那盏兔子灯耳朵会动!”
街道上几乎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许一一实在是看顾不了这么多孩子,只好将布袋里的绳子给取出来。
一个个的绑在几个孩子身上。
“大姐?这是什么?”
四海拽了一下发现绳子一下就把腰给勒紧了。
“绳子啊!还能是什么?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实在是看不过来,只能这样子了。”
许一一无奈开口,她想过灯会多人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多。
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期。
“先给你买糖人。”
许一一带着几个娃挤到卖糖人的担子跟前。
卖糖人的老伯正用蜜糖画出飞禽走兽,吹糖人的师傅鼓起腮帮子,眨眼间就吹出一只透着莹光的玉兔。
三川跟四海看的目不转睛,这玩意儿在镇上可见不着。
“你们要啥?”
老师傅问了一嘴,三个小孩儿七嘴八舌的说着。
阿月站在一旁儿沉默着,好似这份热闹与她无关。
“阿月你想要什么?”
许一一拍拍她的手,阿月这才回过神来。
看着担子上的东西,随手拿了一只兔子。
没等她思索,几个小孩儿便被别的东西给吸引。
“慢些跑!”许一一攥紧手中糖画,糖稀勾的嫦娥广袖还未凝干,生怕被撞化了去。
三川忽然拽了拽她腰间的绦带,手指指向街心高台上的杂耍班子。
“大姐你瞧!那耍流星锤的汉子腰间挂着铜钱串子,叮铃哐啷响得比我背书还热闹!”
她忙得随口应了一声,带着小孩儿挤过卖桂花糖糕的担子,四海忽然指着漫天浮灯惊呼。
从客栈出来这几个小孩儿的嘴巴就没闭上过。
好不容易停下来,许一一赶紧从袖中掏出帕子,给五渊擦汗。
“方才路过护城河,见有人往水里放莲花灯,你们想不想去放一盏么?”
那边人没有这边多,去放几盏莲花灯还能休息休息。
话音未落,四海已经扯着的袖子往前跑。
三川今早特意换的藏青棉袍,此刻却被拽得趿拉着鞋,手上带着的银镯子磕在货郎担子上叮咚作响。
“卖琉璃咯!”转角处传来脆亮的吆喝。
尔尔被摊主案上的琉璃兔子吸引,忽见三川蹲在灯笼铺前,指尖戳着一盏“走马灯”打转。
忽闻西城门方向传来鼓乐声。
四海赶紧攥着三川的手往前挤,尔尔忽然指着街边擂台笑道:“猜灯谜赢灯笼!”
尔尔松开阿月的手,拽着三川往人群里钻:“三川快帮我猜!我想要最顶上的那盏灯笼!
猜灯谜的彩棚下,数百盏小巧的灯笼下悬着彩笺,不少人驻足凝神思考。
“我先试试。”
三川红着脸跃跃欲试。
四海走到一盏鲤鱼灯前,“这个字都不认识我啊?”
四海皱眉,顿时觉得不好玩。
“瞎说,明明是你不认识它。”
尔尔点了一下四海的小脑瓜,也凑上前去。
许一一转头看向阿月。
“阿月你是不是舒服啊?我看你一晚上都是闷闷不乐的。”
许一一关切的问道。
阿月垂眸咬了一口嘴里的糖人,“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不开心。”
阿月不愿意谈,又怕许一一不停的问,连忙凑到彩棚下面。
这一举动倒是让许一一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阿月的眼神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的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