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初,夏初的温度略微有点热,但也不算难以忍受。
两人携手走在长长宫道上,再往前,就到了御花园。
才转了个弯,前头引路的宫娥脚步忽然一顿,深深屈膝,“奴婢见过贤妃娘娘。”
宫里这几个月,先后有两个妃嫔遇喜。
一个是今年初春大选入宫的赵美人,另外一个就是贤妃娘娘了。
她是姜翎月的表姐,这次入宫,姜翎月没打算拜见对方。
但没想到,竟然才入宫就看见了。
贤妃一袭淡紫色宫装,手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身边跟着几个低位妃嫔,陪着她赏花,听见问安声,漫不经心往这边看了过来。
一眼就认出了姜翎月,她勾了勾唇,正要说点什么,面色突然一怔,旋即急忙福身,“臣妾参见陛下。”
顺着贤妃目光看过去,看见斜侧方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
众人俱是一惊,奴仆和接低位妃嫔齐齐跪地。
陈子泝双手作揖,躬身行了个臣子礼。
姜翎月同样按照规矩行礼,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压根不敢抬头去窥探龙颜。
一双绣着祥云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不曾停顿,很快离去。
紧接着,头上传来帝王的声音。
“免礼。”
姜翎月直起膝盖,依旧不敢抬头,但隐约能感觉到皇帝目光看了过来。
刘榕当即会意,上前一步,“这是谁家姑娘?”
“她乃姜家嫡长女,是臣的未婚妻子,”陈子泝拱手作答,“臣今日携未婚妻入宫拜见淑仪娘娘。”
未婚妻子。
领进宫,见过长姐。
人之常情。
贤妃闻言掩唇一笑,“那陈大人,以后就是本宫的表妹夫了。”
她当然是认识陈子泝的,知道这是天子近臣,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年轻人。
不出意外,前途不可限量。
作为板上钉钉的皇子生母,对朝中重臣交好当然好过交恶。
一句话,好似跟姜翎月是多好的姐妹。
皇帝陛下哦了声,偏头看向姜翎月。
一身嫩绿的少女,立在修剪整齐的花卉旁边,规规矩矩的很,丝毫没有因为自身容貌过盛,得见天颜后而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她就这么就这么低眉顺眼的站着,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肌肤瓷白,身姿纤细,人比花娇。
年轻帝王不自觉抿了下唇,无能发现。
他道:“这是爱妃的妹妹?”
“是呢,”贤妃笑道:“臣妾的姑母乃姜家主母,不过生下表明后便撒手人寰,姜大人如今的夫人,是续弦。”
她三言两语将姜翎月的身世解释清楚。
生下女儿后撒手人寰。
那这姑娘就是生而丧母。
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
皇帝低垂着眼,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对着陈子泝轻轻摆手道,“去吧,别让你长姐久等。”
“臣告退。”
陈子泝躬身施礼,姜翎月屏气凝神,也跟着福身。
两人退下。
走出好远她才重重抚胸喘了口气。
陈子泝笑:“怎么怕成这样,陛下宽宥仁慈,乃不世明君,就算稍有失礼,也不会问罪你一个闺阁女郎。”
只要不谄媚邀宠,自荐枕席,他家陛下还没有发落过哪家女郎。
姜翎月道,“也不是怕,头一回面见君父,心生敬畏而已,再说……陛下周身威仪真的好重。”
这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就这么立在面前,她怎么能不紧张。
陈子泝拉着她的手,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出言安抚。
没一会儿,就到了宝华宫。
宫殿的内侍早早就在外头候着了,见他们来,急忙躬身,“奴婢见过陈大人,见过姜姑娘,二位里面请,娘娘正盼着您二位呢。”
里头,得了通传的陈淑仪,立在殿门口,见到弟弟来,面色一喜,很快看向他身侧的姜翎月,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声音含笑,“好个貌美的小娘子,你眼光倒是一绝。”
后边那句,自然是对嫡亲弟弟说的。
陈淑仪亲自将两人迎了进去,自个儿坐到了主位上。
姜翎月双手交叠身侧,屈膝行礼,“臣女参见淑仪娘娘。”
“无需多礼,”陈淑仪笑道:“午膳在备着了,咱们先说会儿话。”
她对姜翎月这个弟媳,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
只要弟弟喜欢就好。
她为了家族入东宫,如今登临淑仪之位,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感觉自己此生一眼能望到头。
她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弟弟能得以圆满也是好的。
姐弟俩叙了会儿家常,基本上就是陈淑仪问话,陈子泝答着。
没说上几句话,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陛下驾到。
陈淑仪一惊,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还未行至宫门,帝王已经走了进来。
宫人们跪了一地。
又是一连串的请安。
皇帝坐到了上首,道了声免礼。
陈淑仪紧跟他身侧,面上笑意恭谨,“陛下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听说你这儿热闹,过来看看,”皇帝点了点下方椅子,道:“都坐吧。”
妃嫔家人入宫,帝王亲自露面,是极大的恩宠。
陈淑仪面上笑意更甚,正好有宫婢上前奉茶,她亲自接过,呈了上去,这才款款入座。
“臣妾这个弟弟陛下是知道的,眼高于顶,年过二十都不肯议亲,这回总算将婚事定下,臣妾就想着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将他这棵榆木收了,这才将人召进宫一见。”
声音轻柔,如春风细雨,徐徐道来。
姜翎月听的都只觉得舒畅,见点了自个儿的名,她便站起身,重新拜见。
皇帝眼神顺势看了过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息,他问:“婚期什么时候?”
姜翎月一怔,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陈子泝。
她眸子下意识抬了抬,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
玄色龙袍,腰束玉带,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气势内敛,却叫人无端不敢直视。
这就是当今帝王,面容清冷如玉,年轻又威仪。
她心头倏然一跳,急忙垂下眼,不敢直视。
“回陛下,”旁边,陈子泝已经开口答话,“婚期是下月初,还有二十五天。”
具体到了细微的天数,可见真是日日都在盼着。
皇帝眸光一顿,没在发问。
帝王亲临,哪怕不是来问罪的,也让殿内原本叙家常的温馨氛围,有些紧张。
陈淑仪将话题又扯了起来。
都是围绕着这对即将成婚的新人身上。
陈子泝答的很快,手没停下,捻了颗果盘里的荔枝,慢条斯理的拨开,也不顾皇帝和长姐在旁边看着,就直接递到了姜翎月嘴边。
荔枝这玩意长于南方,于京城少见,就算富贵如陈家,也难弄来,从未出过京城的姜翎月更是见都没见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伸手去接,被陈子泝避开。
“有汁水,会弄脏你的手。”
确实有汁水,他手指就沾了甜腻的果汁,他坚持要喂,姜翎月只能忍住羞赧,张嘴咬了半口。
冰镇过的荔枝,清甜多汁,从没尝过的味道,从口腔炸开,她眼神都为之一亮。
陈子泝低笑了声,喂了她吃剩下的半颗,又伸了手掌在她唇边,“核吐出来。”
一颗荔枝,从壳到核,都被他伺候的周周到到。
陈淑仪何曾见过自家弟弟这么照顾人的模样,惊了一瞬后,赶忙去看旁边的帝王,唯恐殿前失仪。
但皇帝陛下不动声色惯了,朝堂上最会揣摩上意的臣子尚且看不出什么来,她又怎么能看出端倪。
没瞧出不对,陈淑仪便笑着开口:“月月喜欢的话,本宫这里还有一篮子,待会儿都带回去。”
这是当地官员送进宫的贡品。
不易保存,金贵的很,她作为二品妃嫔,也只得了一小篮子。
陈子泝谢过,又捻了一粒,开始剥。
姜翎月实在不好意思了,急忙握住他的手腕,“我不吃了。”
她面红耳赤,唇瓣紧抿着,眸光潋滟,荡漾着姑娘家的羞赧。
少女的风情在眼波间流转,陈子泝目光一怔,又将手上刚剥好的荔枝送到她唇边,笑道:“吃完这个,我不剥了。”
第二颗荔枝吃完,姜翎月已经面红如霞。
见她局促成这样,陈淑仪笑着摆手,道:“宝华宫门口景色不错,假山旁边的池子,养了几条赤色锦鲤,这个天气正是活泼的时候,你们别在这儿拘着了,去看看吧。”
姜翎月如蒙大赦,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两人离开。
陈淑仪面向上首坐着的帝王,笑意恭谨,“陛下可要留下来用膳?”
久久无人应答。
陈淑仪微怔,轻抬了抬眼,只见帝王手上的扳指被扣的死紧。
突然,他站起身,丢下一句,‘还有要事处理’,便阔步离开。
这是登基三年来,皇帝第一次踏足宝华宫,如一阵旋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只留下浅淡的龙涎香。
陈淑仪僵立原地,对这一出有些摸不清头脑。
是因为弟弟是他的爱臣,入宫探望,帝王之身亲自露面以示对陈家的恩宠?
——可她弟弟也并非第一次入宫。
从前皇帝也不曾亲临。
还是……
脑中闪过姜翎月那张明艳的脸,陈淑仪眉头当即否认。
绝无可能!
宝华宫外。
祁君逸下了台阶,步子慢了下来。
他的身后,目睹主子今天一系列反常行为的刘榕,心惊胆战。
为主子分忧,乃随侍的分内之事。
他迟疑几息,正斟酌着要不要说话,突然,姑娘家的娇嗔声被轻风送来。
“你为什么要在殿内喂我吃食。”
主仆二人皆侧目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观景亭上,一身嫩绿的姑娘手里捻了几粒饵料,正同情郎抱怨。
她的旁边,陈子泝轻声解释,“长姐爱屋及乌,我对你好些,她就会对你好,咱们就要成婚了,你无需不自在。”
喂个果子怎么了?
他就是要在所有人面前对她好,最好让全京城都知道,他把她看的有多重。
妻者,齐也。
谁也不能看轻他,连带着他的家人也不行。
姜翎月有些感动,又有些无语凝噎。
她回身看他,小声提醒,“陛下也在,你也不怕让陛下觉得你贪恋儿女情长,难堪大任。”
陈子泝听的一愣,旋即没忍住笑了。
“月月真是贤妻,”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道:“不过,陛下才不管臣子后院的事。”
七情六欲,就那几样。
当官为了什么?
人非草木,谁还没点私欲了。
他们是做臣子,不是做圣人。
两人离的很近,夏日清风吹来,衣衫都贴在了一起。
陈子泝在她手里捻了几粒饵料丢下池子,笑着道:“有我在,你什么也别管,安心嫁给我就行。”
他知道,她心里的忐忑。
怕做不好陈家宗妇,还怕不得婆母欢心。
出嫁就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第一次,她就没选好,在姜家受尽了冷待。
第二次,落到他怀里,他总不会让她输。
有情人甜甜蜜蜜,说着话。
丝毫不知道,帝王此刻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
面无表情,只有眸色越来越暗。
他身后,刘榕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如果,刚刚他还只是揣测。
现在,皇帝一动不动的立在这儿,看着那边的景象,就已经证实了他的想法。
真……铁树开花了。
但开到了臣子的未婚妻上。
还是,即将成婚的未婚妻。
这算怎么个事儿!
刘榕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就见自家主子收敛了满身的寒气,脚步拐了个方向,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有上前打搅。
他长松了口气,急忙跟上。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小插曲,等那个姜姑娘离宫,作为后宅妇人,日后面圣的次数不多。
这个插曲很快就会过去。
毕竟,他们家陛下冷心冷情惯了,二十有三的年纪,从未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过,时间一久,定能将臣妻抛之脑后。
但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
第二天,刘榕发现,他家励精图治的陛下,频频走神。
上朝时,目光总似有若无的落到陈子泝身上。
在广安殿批折子,同样没了以往的专注。
像是有了心事,不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