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简韵\"噌\"地站起来,板凳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冲到走廊时,正看见张师傅背着蓝印花布包袱,脚边堆着捆得整整齐齐的绣绷。
老人头上的蓝布包头巾沾着长途汽车的尘土,却把怀里的檀木绣架护得严严实实。
\"张师傅!\"颜简韵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握住老人布满茧子的手。
春末的阳光穿过泡桐叶的缝隙,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苏绣里最精巧的打籽针法。
\"小颜同志!\"沙哑的吴语混着槐花香飘进来。
老人背着褪色的军绿挎包,灰布衫领口磨得发亮,右手却稳稳托着个红漆木盒。
颜简韵鼻尖一酸,那盒面鎏金的喜鹊登梅纹,分明是张师傅出师时师父赐的嫁妆。
\"张师傅!您怎么……\"她慌忙起身,老式木椅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
老人却笑着摆摆手,从挎包里掏出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竹绷子:\"双面异色绣要赶在端午前成活计,我老婆子不放心那些个小年轻。\"
食堂打饭的搪瓷缸子叮当声渐远,颜简韵摸出贴身口袋里的电报。
五百块经费在1982年能买多少孔雀羽线?够不够换三匹真丝绡?
她望着老人从木盒底层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燎过,针鼻处还留着去年替她挑竹刺的凹痕。
\"这趟带了三股丝。\"张师傅将缠着金线的线板推过来,指甲缝里嵌着靛蓝染料,
\"从苏州捎来的,说燕京的春天燥,得用天目山竹沥浸过的线才服帖。\"颜简韵手指忽然被硌得生疼。
暮色漫进纱窗时,老人已劈好十二根绒。
颜简韵捧着搪瓷缸子,看银针在绷面上游走如蝶,孔雀蓝丝线在\"虚实针\"法下渐次晕染,恍然看见二十年前苏州老宅的天井。
\"发什么愣?\"张师傅突然用针尾戳她手背,
\"去把桂花酿拿来,这蚕丝要上浆了。\"颜简韵摸着发烫的耳尖往库房跑,帆布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响。
库房角落的铁皮柜里,三十七卷各色丝线按深浅码得齐整,最底层躺着个牛皮纸包,那是她用三个月粮票跟食堂王师傅换的冰蚕丝。
等她抱着酒坛回来,老人已支起老花镜,就着台灯在玻璃展柜上比划。
\"这柜子要斜十五度,让观众能看见蝴蝶翅膀背面的'滚针'。\"张师傅用钢尺敲了敲玻璃,\"你写的说明牌要改,得写明白这四十八根绒是怎么从一根蚕丝里分出来的。\"
夜风卷着槐花香涌进来,吹散了台账本上的墨迹。
颜简韵忽然想起分手时林宇说的\"老姑娘\",喉头涌上股铁锈味。
她拧开桂花酿,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老人布满裂口的双手,那些裂痕里嵌着的不是染料,是六十年的晨昏与春秋。
\"老师傅,您看这样成么?\"她蘸着酒液在玻璃上画出光路图,
\"东墙打斜光,西墙用顶光,双面绣的阴阳面就都能看清了。\"
张师傅没应声,枯枝般的手指正沿着蝴蝶须子的针脚游走,忽然在某处停下:\"这里该用'抢针',你瞧这丝理……\"
蝉鸣不知何时歇了,老式台灯在两人之间投出暖黄的光晕。
颜简韵摸出钢笔,在展陈方案空白处画了只振翅的蝶,翅尖的渐变蓝与老人正在绣的丝线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