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无数个深夜,豆儿蹲在药碾旁帮他研磨药材,少年单薄的肩膀在月光下晃动,像株倔强生长的野草。
而自己,为了在黑市立足,不得不将正经药方掺进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北大荒的土地肥得能攥出油。\"
豆儿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王大哥说那里有大片空地能种药材,有二十多个后生等着学医术。你不用再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赔笑,不用把白芨当白芷卖......\"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伸手轻轻触碰老人肿起的左眼。
\"我们可以支起真正的药柜,用秤杆称足分量,让每味药都清清楚楚写在方子上。\"
杨怀喜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滑进嘴角,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想起七年前在雪地里捡到豆儿时,少年冻得发紫的嘴唇,想起他第一次成功辨认出金银花时,眼睛里跳动的雀跃光芒。
而如今,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担忧与期盼,像两汪清泉倒映着他布满裂痕的灵魂。
\"你总说我把你护在身后。\"
豆儿突然笑了,泪珠却顺着脸颊滚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可你不知道,每次看着你往假药里掺朱砂,我心里有多害怕。怕那些人找上门,怕你被抓走,更怕......\"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
\"怕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真正的医者该是什么模样。\"
杨怀喜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像是吞咽下了千斤重的铅块。
他缓缓垂下头,破碎的发丝遮住了肿胀的左眼,右眼里满是血丝,倒映着地上被碾碎的药渣与干涸的血迹。
夜风穿过破窗,卷着一片泛黄的药单掠过他颤抖的肩头,那上面还留着他亲手写下的字迹,如今却像是无声的嘲讽。
\"豆儿,\"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破碎的沙哑。
\"哥对不起你。\"
枯枝般的手指蜷缩起来,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里,那里还留着去年为保护豆儿被刀划伤的痕迹。
\"当初把你从雪地里捡回来,说要护着你长大,可这些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胸腔剧烈起伏,震得肋骨处的伤口又渗出鲜血,在粗布衣裳上晕开深色的花。
豆儿看着杨怀喜佝偻的脊背,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风雪夜。
他被父母扔在黑市门口,那时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冻僵在乱葬岗边缘。
是杨怀喜用体温将他捂热,把最后半块硬饼塞进他嘴里。
这些年,他们在黑市的夹缝中求生,每一次混混上门勒索,杨怀喜都把他藏在药柜最深处,自己却被打得遍体鳞伤。
而现在,这个向来如山般坚毅的男人,竟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哥!\"
豆儿扑上前,紧紧握住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指尖触到老人腕骨处凸起的绷带。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些年看着你为了护着我,为了这间药铺,去做那些违心的事......\"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可你忘了吗?你教我认第一味药时说的话——医者仁心,不该被乌云遮住。\"
王建国别过脸去,假装整理图纸,却悄悄抹了把眼角。
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落,照亮药铺角落那株顽强生长的绿萝,藤蔓缠绕着断裂的药柜,在风中轻轻摇曳。
\"这次哥听你的。\"
杨怀喜终于抬起头,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滴在豆儿手背上。
\"你说啥就是啥。\"
他望向王建国展开的图纸,红指印在月光下宛如跳动的火苗。
\"北大荒......\"
他喃喃道,仿佛在咀嚼这个陌生而充满希望的地名。
\"听说那里的土地能攥出油,能种出比人还高的庄稼......\"
\"对!\"
豆儿的眼睛亮得惊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久违的红光。
\"咱们可以开垦一片药田,种上当归、黄芪、金银花。你教那些后生把脉问诊,我帮着配药熬汤。\"
他突然转身,从蓝布包里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几枚银针和半块碎成两半的玉佩。
\"这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到了北大荒,咱们用它换些种子。\"
杨怀喜颤抖着接过玉佩,指腹摩挲着断裂处锋利的边缘。
那是多年前一位老妇人临终前硬塞给他的谢礼,当时他执意不肯收,却拗不过老人的坚持。
此刻玉佩冰凉的触感传来,竟让他想起老人离世前满是感激的眼神。
\"咱不干那个见不得光的买卖了。\"
豆儿的声音坚定如铁。
\"咱光明正大地救死扶伤,让每味药都能救人,而不是害人。\"
她握紧杨怀喜的手,像是握住了两人的未来。
\"等卫生所建起来,咱们要在门口挂个最大的匾额,就写'悬壶济世'四个烫金大字!\"
杨怀喜重重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笑出了声。
这笑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豆儿清脆的笑声,在破旧的药铺里回荡。
月光越发清亮,洒在三人身上,照亮了地上散落的药材——那些被踩碎的枸杞、折断的桂枝。
仿佛都在这一刻重获新生,等待着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绽放出更灿烂的光芒。
王建国望着眼前相拥的两人,悬了整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地。
油灯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却将杨怀喜眼角的泪痕与豆儿泛红的眼眶照得清晰。
这一幕让他想起公社里老老少少围坐在谷场,盼着卫生所建成时的殷切目光。
他伸手抹了把脸,胡茬扎得掌心发痒,嘴角却不受控地扬起,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杨兄弟,豆儿兄弟。\"
他的声音带着北大荒特有的粗粝,却裹着暖意。
\"建业村虽说在地图上就针尖大的点儿,可那儿的乡亲都是实心眼儿。\"
他蹲下身,随手捡起块碎瓷片在地上划拉。
\"村口老井旁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榆树,树下常年坐着晒太阳的大爷们,见着生面孔能追着问十里路。”
“但只要知道你是来瞧病的大夫,保管把自家腌的酸菜、晒的地瓜干全塞你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