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马文妹拿出珍藏许久舍不得吃的腌肉,又找王婆兑换了一些猪下水,炒了几个菜,招待陈三。
口袋里的二斤面,也拿出来了,蒸了一锅白面馒头。
这在乡下,太奢侈了。
平时都不敢露,鬼子和伪军会给搜刮去。
陈三爷打通了王保长的关系,马文妹自然胆子也大了些。
陈三爷舍不得让马文妹破费,一个劲儿地说:“姐,别嗞凳了,随便吃点就行。”
嗞凳=支凳=做饭招待客人。
铁小栓也忙里忙外,帮着马文妹打下手。
小栓都谢顶了,老了,四十多岁了。
小栓变成了老栓。
马文妹以前看不起他,在杂技团时,还出过外遇,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愧疚变成了责任。
时间越久,越觉得自己的丈夫好,他踏实,没本事,但可靠。
从来就是马文妹挡里又挡外,有时看到铁小栓憨厚的样子,马文妹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夫妻过到最后,就是责任,哪有那么多卿卿我我啊,彼此照顾,今生有缘,相互善待。
早年马文妹那些在杂技团里的风月事,小栓心里其实都明白,但他一个字都没提过,他知道他配不上马文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再提。
再怎么说,马文妹没离开他,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这些年,要不是马文妹操持这个家,他们的日子过不起来。
铁小栓以前都不敢正眼看陈三爷,因为陈三爷太优秀,气场太强,现在上年纪了,也踏实了,厚重了,敢于和陈三面对面,很自然地说话了。
他知道陈三爷帮了他很多,完全都是因为马文妹。
饭菜上桌,铁小栓很感慨,提起一杯酒:“三弟……”
陈三爷赶忙说:“姐夫,您别总是这么客气,您叫我三儿就行。你看我姐,天天三儿三儿的叫,我听着亲切。”
铁小栓点点头:“好。三儿啊,姐夫没啥能耐,心里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姐夫,您说。”
“三儿啊,你对得起马家,对得起铁家,有恩,这么多年,你很少来家里吃顿饭,姐夫也帮不上你什么,姐夫就希望你平安,咱平平安安的,无论折腾多么大,咱最终平安,姐夫希望你,年年都能来看姐夫,等姐夫老了,你还能来看姐夫,姐夫就高兴,咱大家都高兴。”
陈三爷听罢心里发酸、眼圈发红,心道:姐夫一点都不傻,姐夫什么都懂,这几句话,才是最重要的,最戳心的,姐夫看出了危机四伏,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就是一个词:平安。
而且姐夫非常会说话,说等他老了,还能去看他,那就是说明自己还活着。
这是对陈三爷最好的祝福。
陈三爷赶忙举起酒杯:“姐夫,我听进去了,我听进去了,我年年来看您,等您老了,我也老了,弟弟还陪您喝酒。”
铁小栓憨厚一笑:“你姐,隔三岔五就唠叨你,她说你从小命苦,长大了,离开杂技团,一直一个人在外面漂,谁也帮不上你,全是你自己拼,她经常做梦,梦见你,有时笑醒,有时哭醒……”
马文妹的眼泪流出来,嗔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三儿好不容易来一趟,说点高兴的。”
陈三爷眼中噙泪:“姐,姐夫,我知道,你们都惦着我,你们是我的亲人,总有一天,我会把大家都聚在一起,姐,姐夫,我,茹茹,咱一家四口,哦对了,还有铁柱,还有……”说到这儿,擦了擦眼泪,“姐!姐夫,我忘了告诉你们了!”
马文妹和铁小栓一阵惊讶:“什么?”
“茹茹,生了。男孩。”
“是嘛?!”马文妹和铁小栓大喜,“这可是好事啊。终于见到下一代了,我们有侄子了!太好了!太好了!”
“在哪儿?”铁小栓问。
马文妹白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哦,对对对。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铁小栓笑着说。
“吃菜,吃菜!喝酒,喝酒!”马文妹高兴地给陈三爷夹菜。
陈三爷舍不得吃,知道这顿饭吃完了,以后他们就没这些好吃的了,忙说:“我不饿,吃点就行,给小宝吃。”说着给铁柱夹了一块肉。
马文妹脸一沉:“你不吃,就是看不起姐姐和姐夫了,你吃了,姐才高兴。”
“好好好,我吃,我吃。”
姐弟俩相识26年了,直到今天,马文妹还是拿陈三爷当孩子,这就是姐弟情,这就是母性。
上天对陈三爷够狠,也够怜悯,早早地失去双亲,又让他遇到了马文妹、沈心茹、四姨太、程秀秀。
这些人,都对他很好。
大概就是想让他体味一下人生的苦辣辛酸吧。
人生百味都尝过了,才知道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有情,有爱,有恨,有怨,这就是娑婆世界。
总是在期待,总是在期盼,不圆满,痛并感动着,这就是人生。
酒入半酣,马文妹突然起身,去了里屋,翻箱倒柜鼓捣了半天,才出来。
陈三爷笑道:“姐,你干啥去了?”
马文妹拿出一个手绢,慢慢打开,把一只银簪拿起来:“三儿,茹茹生了,姐和姐夫没什么送给你们的,这只银簪还记得吧?姐年轻时,在杂技团,一直戴在头上,这是……姐的母亲留给我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将来你把它交给茹茹,就说是姐和姐夫送给她和孩子的礼物。”
陈三爷心下感动,不忍收下:“姐,姐夫,不用,不用,茹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这个银簪,你们留着。”
马文妹嗔道:“你们有是你们的,这是姐和姐夫的心意,赶紧收下!”
陈三爷知道推脱不掉,赶忙拿在手里:“谢谢姐,谢谢姐夫。”
这就是亲情。
下半夜,陈三爷和铁小栓睡下了。
马文妹又开始包饺子,起身饺子落脚面,她得让陈三爷明早起来吃上一碗饺子再出发。
陈三爷也没睡踏实,半夜听着铁小栓的鼾声也睡不着。
他听到厨房有动静,起身过去一看,马文妹满手白面,正在包饺子:“姐,你怎么没睡觉啊?”
马文妹一笑:“我知道你明早起来就会赶回天津,我提前给你包饺子。”
陈三爷看着马文妹苍老的面容、隐隐的鱼尾纹、斑白的鬓角,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姐……你老了,只有你疼我,只有你。”
说完,像个孩子似地抽泣起来。
马文妹赶忙站起来,一把将陈三爷搂在怀里,泪水簌簌而下:“姐知道,姐知道,你累了,你太累了。”
陈三爷从来没喊过累,他总是像打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活跃,他的苦、他的疲惫,只会在马文妹面前表露。
他既心疼马文妹,又唏嘘自己的生活。
你老了,你累了,这两句话,是姐弟最心底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