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夏昭衣和沈冽来说,在白音苏尔石塔中碰到尚台金妮,乃意外之喜。
他们一开始也是奔着放火去的,但这把火,让尚台金妮来烧,效果更好。
在尚台金妮被尚台宇软禁的这几日,夏昭衣一直在找那些还潜伏在凌黛城的至屠人。
伍维利的事情早就传过来了,这段时间,这些至屠人后怕惊惧,一面解开了心中疑惑,为何身边共事者频频出事。一面心生强烈的猜忌,开始怀疑还在身边共事的人中,是否也有尚台宇的狗。
但好在由于伍维利行事谨慎,害怕暴露,所以他有所保留,没有过多询问打听具体都是谁潜伏在凌黛城,所以被伍维利泄密告发的人数虽然不少,但不是全部。
夏昭衣找到他们,是商讨如何解救那些被掳掠至此,强迫成为奴隶的至屠汉人们。
先前凌黛城爆发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奴隶杀主事件,忽兰家太过凌虐奴隶,导致奴隶暴起反抗,这件事情让忽兰家成为笑柄,同时,北元各大贵族官僚们在对待那些汉人奴隶们的管控上越发严格,有剁几根脚趾头的,也有剁手指头的,还有几家财大气粗,直接订制了一批脚铐,给奴隶们的脚腕全套上。
而且,已无法统计清楚整个凌黛城究竟还有多少活着的奴隶,只粗略估计,至少还有三千人。
即便能将这三千人都救出,但要如何带他们安全无虞地离开凌黛城呢。
这些奴隶常年挨饿受冻,疾病缠身,且他们很多人的脚趾头缺失,行路困难,走不久远。
夏昭衣认为,这些潜伏在此,已时日久远的至屠人对凌黛城了解较深,会有很多好办法,结果发现,他们一个个深陷悲观绝望之中,意志消沉。
夏昭衣知道他们深受苦难,因此不再过多拜访打扰,只让他们继续统计奴隶人数,能统计出多少是多少。
转头,夏昭衣找沈冽一起想办法。
沈冽用得是支爷的商人思维,认为可以先想几个说法,花钱买下这些汉人奴隶,能消化一批是一批,先减轻压力,剩下的再看。
他财大气粗惯了,但夏昭衣觉得很难。
中原大地,物资富饶,富商乡绅们林立,遍地都有大商会。而北元地大物稀,资源高度集中在贵胄手中,民间出不了大富商,即便有,也必是跟那些权贵们勾结极深的,非常容易查溯过往。
所以,“支爷”可以在中原大地上横空出世,但在北元出不了。
就算可以谎称是从贺川荒地上来的,但自南走廊通汉人的探州和宁泗、潘余,要想买卖汉人,那边来得更快,还便宜。
沈冽忽问,在北元的更西面,或者更北面,会是什么模样的。
夏昭衣摇头,那块地方,能过去的汉人少之又少,她以后若有时间,倒想去闯一闯。
两个人沉默坐了会儿,忽然,隔壁女兵们熬煮药膏的香气飘了过来。
夏昭衣眨巴眼睛,侧眸看向沈冽。
恰逢沈冽也转头望着她,深邃的黑眸明亮如星。
夏昭衣道:“你想到了什么?”
沈冽莞尔:“大富商出不了,那么,大夫呢?”
夏昭衣笑道:“这个可以!”
沈冽继续道:“我们造一个鬼医,妖魔鬼怪的鬼。”
夏昭衣点头:“北元大夫稀缺,若出一个医术精湛的,绝对受追捧。恰好,我们有一个现成的人可以模仿。”
沈冽道:“风清昂。”
夏昭衣道:“对!”
“依样画葫芦。”
“嗯,风清昂如何丧心病狂,我们就如何去打造,恰好在这些北元人眼里,汉人低贱,若用这些汉人为材料,他们不会心疼。”
确定好后,二人开始商议如何暗度陈仓,其实这也简单,若能让这个“鬼医”将名号立住,那么以后专门开辟一条供鬼医使用的运输药材的商路都不是问题,甚至还能得到这些凌黛城贵胄们的积极保护。
那么问题便是,让谁去当这个“鬼医”。
得会医术,绝对忠诚,还得有魄力,有胆气,功夫好,得有自保脱身的能力。
思来想去,夏昭衣指着自己的鼻子:“无疑,我是最佳人选。”
沈冽修长的手指包裹住她的指尖拿下:“你是猎鹰营主帅,谁都可以,你不行。此事不急,人选我去筹备。”
此行除却这些“奴隶”们的事,还有一事,便是夏昭衣要给尚台宇来一剂猛药。
这个位高权重的北元常言王,他这一年虽久居深宅,鲜少外出,但该享受的荣华富贵,他半点没少,且他的产业因为商路的开拓,也跟着扩大。那些自商路而来的商品,还得优先供给他的王府。
夏昭衣那夜和沈冽一起去石塔放火,一想让那些亡灵安息,不要再成为战利品永久陈列。二便是想以大火将凌黛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接下去再制造一系列事件,钓着他们的鼻子走。
但现在,用尚台金妮当靶子不错。
这段时间在她的推波助澜下,凌黛城这座规模近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出了两件人人议论争传的大事,第一件是尚台金妮,第二件便是石白锦和李新芽沿路散播的易书荣和尚台宇的矛盾。
谣言传播得很快,且在传播途中,必不可免地衍生出各种版本。
这些版本把尚台宇气了个半死。
他一直烦易书荣,易书荣跟他也不对付。
但在一些版本里,易书荣按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摩擦,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两件事,再加上年关在即,令尚台宇意扰心烦,神思不属。
便趁这时,在他所没觉察的角落里,夏昭衣仿照他的字迹,写了一堆不痛不痒,无关宏旨的小安排。
这么多边边角角的小安排,让接到命令的各级官员们虽好奇为什么不是口谕,而是写信,但没多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直接照办。
不过虽是小事,忙起来却非常细碎,还要调动不少人手离开原有的岗位。
比如入夜后,城内要加灯。
比如城内街道容不得积雪。
比如围猎场要加固,木栏杆的样式材质需得一模一样。
这些小事并非大操大办,但足够盘活整个凌黛城的冬日,夏昭衣接头过的那些至屠人便如无声润水,能浸入几个是几个。
转眼到正月初五。
这个年,夏昭衣和沈冽,还有一众手下们过得非常匆忙,没有感受到丝毫年味。
计划推进得很顺利,就等明天。
这晚,夏昭衣终于能好好休息,但她靠在沈冽怀里,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没有动,但沈冽的声音在黑暗里低低响起:“阿梨?”
夏昭衣抬眸:“……你知道我醒着?”
沈冽轻笑,胸膛微颤,搂紧她:“嗯,我能分清楚你醒着和睡时的呼吸声。”
他们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亲昵的熟悉感在慢慢形成。
“在想什么呢?”沈冽柔声道,手指轻拂过她的碎发。
夏昭衣道:“明日,我想杀了尚台宇,很想。”
“那就杀了吧。”
“不能杀,”夏昭衣轻叹,“不能放任易书荣一家独大,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恶心对方。一个发疯的尚台宇,远比一个死掉的尚台宇对我们更有用。”
沈冽道:“你在为这事睡不着?”
夏昭衣顿了下,道:“方才一闭上眼,我脑中全是石塔寒殿里的那些头颅。我见了那么多尸体,也不是没见过用累累白骨砌成的高墙,但那座石殿,我觉得很难过。他们有皮肉,有眉眼,有老人,有幼童。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因刺杀尚台宇失败而被处决的。连老人和幼童都要来杀他,明知难以为之,而定要来为之。至屠人,他们被逼到了什么样的一种绝境。”
沈冽道:“嗯,他们都是英雄。阿梨,尚台宇必定会死。我指得并非寿终正寝,而是他苟活不了两年了。若是两年后他还活着,那我回来一趟,我亲手去杀他。”
夏昭衣轻莞尔,伸手抱紧沈冽:“好,就让他再苟延残喘两年。我不多想了,现在我努努力,争取睡着,我们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嗯。”沈冽垂首,吻了吻她的额头。
隔日,凌黛城的官员们尤其繁忙。
一部分官员以查石塔案子为由,去一些不上不下的贵族家庭后院搜查。
一部分官员准备去城外,迎接据说是易书荣派来得送礼信使。
一部分官员备酒备菜,要招待其他几路今晚便到凌黛城来的权贵客人。
还有其他官员们,纷纷都有活干。
这些活依然是夏昭衣故意安排的,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她要得就是被尚台宇发现。
果然,因为牵扯到易书荣的信使,还是来送礼的,这听起来怎么都不合理,所以有人多嘴去尚台宇那问了一句。
尚台宇眉眼茫然,而后一经询问,这么多日来的大大小小的陈条指令,他竟一无所知。
他连着追问到过年前,勃然大怒,下令必须严查到底,今日中午就要看到结果。
于是一整个上午和中午,凌黛城比先前几日都要繁忙,彻底大乱。
这个结果,必然查不出。
而因为踢爆这一切的几个官员,正好是要去城外接所谓的易书荣的送礼信使的官员,尚台宇看到他们,脑中便想到易书荣。
他一面怀疑是易书荣派人故意戏弄他,一面想到尚台金妮之前所说的阿梨。
毕竟阿梨毁去他的鹰星堡口时,已经露过她那一手超绝的字迹仿写技术。
尚台宇立即让亲卫去公主府,传唤尚台金妮。
尚台金妮迟迟未来,直到两个时辰后,亲卫才带话回来,称公主身体有伤,晚点再来。
尚台宇不悦,又派侧妃前去,并放下狠话,不论发生什么,务必将她带来。
是具尸体,都得抬回来。
侧妃坐马车离去。
看着马车驶走的身影,王府的人都唏嘘。
谁能想到呢,连那样备受宠爱,甚至独获盛宠,早早就得到开府资格的金妮公主,有朝一日都落得如此境地。
冬日昼短夜长,一去一来又一去,天色全黑。
尚台宇还在等。
忽然,管家惊恐从外面跑入进来:“王爷,王爷!!”
尚台宇靠在软榻上,两个美人在为他捶腿,管家的叫声令他心一惊,扬腿踹开一个美人,坐正道:“发生何事,你这样大呼小叫!”
管家跪倒在地,伸手指向外面,颤声叫道:“阿雅苏王妃,阿雅苏王妃死了!被金妮公主刺死了!”
尚台宇眉头一皱,立即赶去。
今日坐马车离开王府,前去公主府传唤金妮公主的阿雅苏王妃躺在白色的担架上,身上盖着金线密织的华贵羽氅,已经没有生气的眼睛直直瞪着浮空,脸上都是血。
尚台宇弯身将羽氅掀开,倒吸一口凉气。
王妃的脖子几乎断裂,天气太冷,马车回来的路上,她的鲜血已经凝固。
随她一起去的仆妇们亦非死即伤。
受伤最轻的仆妇跪下来,结结巴巴道:“若非外面的守卫们听到动静,第一时间进来,我们几个恐怕,恐怕也死了。就一门之隔,一门之隔,公主的速度很快……”
尚台宇沉声怒道:“她人呢?”
“在外面,在外面……”
尚台宇立即抬脚往外面走去。
尚台金妮是被押回来的,她远远跪在雪地上,浑身狼狈,蓬头垢脸,但是眼睛异常的明亮,跟石塔着火那夜相比,她现在更像是一只充满野性的狼。
一看到尚台宇,不等尚台宇开口,尚台金妮就大声嚷道:“阿雅苏是我杀的,但是,是你逼我的!”
尚台宇额头青筋暴涨,眼神凶狠,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大步走去,直逼尚台金妮:“你这个没心肝的畜生,你烧了我的石塔,连我的爱妃也杀!”
尚台金妮恶狠狠地快速说道:“我以为父王疼我爱我,其实不是,你不配做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是草原上的雄鹰,他威武勇猛,雄姿英发,而你,你是一个草包!你身体羸弱得很,你被阿梨一气就病倒了,你已经老了,老东西!我呸!”
尚台宇怒不可遏,快走变成奔跑,并且蹭的一声,拔出站在一旁的一名守卫的大刀。
旁边众人惊呼。
“来啊,杀我啊!你这个不中用的臭杂碎!在你女儿被人伤害,受到性命威胁时,你非但没有保护她,你事后反而还将她囚禁起来!尚台宇,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赶紧来杀了我!”
说到激动处,尚台金妮想站起来,被旁边的守卫强行压下去。
“那我如你所愿!!”尚台宇逼近,举起手里的大刀——
便就在这个时候,尚台金妮指缝中的暗器骤然射出。
暗器速度极快,箭头上有剧毒。
但她完全低估了尚台宇。
尚台宇虽然快五十岁了,身手不及年轻时,可用手里的大刀挡掉她这一枚暗器的本事还是有的。
淬了剧毒的暗器被打落,深蓝色的毒汁在雪地上染开,灯火下,异常瑰丽妖谲。
守卫们第一时间惊呼围来:“王爷!”
还有一人赶紧将尚台金妮踹倒在地。
尚台宇气得血脉贲张:“你——!”
他扭头瞪向尚台金妮,却见她的手指又要发射暗器,赶紧后退。
尚台金妮的指缝一转,暗器对着她自己的脖子,瞬息发射。
小小的箭矢射出,刺入她的喉咙。
她艰难地吐着气,脸色极其难看,濒死之前,她用她这辈子最恶毒的目光瞪向尚台宇。
“你,你毁了,毁了我……我恨你!”
尚台金妮就这样死了。
尚台宇被她气的,还在大口地喘。
结果不等他恢复,他的管家又快步跑来:“王爷!王爷!!出事了!!”
尚台宇现在听不得这个语气和这个声音。
他立即回过身去,心跳异常地快,突突突的,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何事!!”尚台宇咆哮。
“死了……”管家一个腿软,摔倒在地,嚎啕道,“死光了!”
“什么死光了!?”
“王府,王府里的其他人!!”
尚台宇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缓了缓,他立即握紧大刀,朝管家跑来的方向阔步走去:“都随本王来!!”
浩浩荡荡的守卫们跟上。
阿雅苏王妃的尸体还躺在原来的位置,尚台宇离开时是什么样,现在依然还是什么样。
尚台宇还没来得及问话,又有一个守卫跌跌撞撞跑来,指向后面,说人都死光了。
尚台宇的脑袋嗡嗡作响,随即赶去。
不待他靠近,跑来传话的这名守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倒地抽搐了几下,气绝身亡。
沿着这名守卫指去的方向一路往后面走去,穿过一条小路后,尚台宇渐渐瞪大眼睛,触目惊心。
雪地上躺满尸体,守卫、丫鬟、仆妇、杂役……
每一具都死相凄惨,黑色的血水缓缓从他们的七窍和臀部流出。
随尚台宇而来的守卫们吓得说不出话,纷纷拔出刀来,护在尚台宇左右。
但好在,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