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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冽俊容错愕:“……年关?”

今日腊月初九,年关,一个月不到了。

依照这里和凌黛城的距离,那么明日或者后日,她就得动身出发。

很快,沈冽把自己的失落安抚好:“阿梨,我陪你去。”

夏昭衣面露愧疚:“你千里迢迢过来,我不想将你独自留在这,我的确是想让你陪我一并去的……没有提前征求你意见,擅自替你做主了。”

沈冽欣然雀跃:“不,你将我放入你的计划中,阿梨,我很开心。”

夏昭衣笑起来,凑近他:“英武威猛的沈大将军,你是不是傻?”

沈冽就势将她的腰搂过去,结实的胳膊将她连同大氅一起拥紧在怀,漆黑双眸点起一把幽火,锁住她的眼睛。

“阿梨,你聪慧,你觉得中原还要乱多久?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了,我想长久留在北境,陪在你左右。”

他的话,令二人之间聚少离多的酸楚在夏昭衣心间弥漫,低柔道:“……其实你也清楚的,这还要很久很久,中原疆域辽阔,赶路都以月为计,兵马调度更费周章。他们小打小闹尚好,若要到一决胜负的生死之战,还得算上两边数百个谋士你拉我扯,动辄经年。”

沈冽道:“那,你算一算,粗糙算个,随便算个,哪怕是假的,让我有个数。”

夏昭衣失笑:“你不是不爱信这个么。”

“你算的,我信。”

夏昭衣笑道:“这话我替你保密,我们别让沈谙知道。”

沈冽忍俊不禁,低头深深吻在她的眉心上。

沈冽这半年一直在收地,清剿了整个古槐平原以北的州省。

关宁行军全军覆没,李氏铁骑丢盔卸甲,还活着的残余彻底散作流民,隐入市井或乡野,再难成气候。

除却他们,这么多州省里还有大大小小,各种已成形的地方军镇,或乡勇绿林。

很多都是宋致易这些年无力摆平的,沈冽等于将他遗留的烂摊子全部收拾了一遍。

这次为了与夏昭衣多厮磨时日,沈冽特意提前出发,结果途中收到汪固的信,于是,沈冽绕去至屠的糖瓜城带人。

至屠实在是太大,他特意提前的时间,远远补不上绕进至屠的路程周折。

行程被打断,难得与她相聚的时日被砍去一半,沈冽虽不表,但心里很难受。

现在,夏昭衣要他一起去凌黛城,这途中,二人必是形影不离的。

沈冽很好哄,夏昭衣哄他,他自己也哄自己。

但还有惊喜。

沿着湖畔一直走到星雪湖最平坦的长滩时,夏昭衣解下马背后面的两个大包裹。

沈冽以为是她行军作战的物什,她忘了解下,不想却是一顶帐篷和取暖之物。

夏昭衣抖开厚毡,冲他笑道:“此处地势高阔,潮信侵扰不得。今夜星子清朗,云薄风静,宜枕湖光。”

她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盏暖炉,塞入沈冽手中:“我已习惯了塞北苦寒,这东西今夜借沈公子暖身。”

沈冽被她这话一激,挑眉道:“阿梨,我身躯一直比你暖。”

“……”

而后,沈冽也似是变戏法一般,从坐骑的包袱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暖手壶。

壶身用整块羊脂玉掏膛琢成,壶口内壁打磨得薄,如卵膜蚕壳,对光可视其内澄水微漾。

壶体的浮雕极浅,桃林灼灼,巧取天然矿色,雕出桃粉林翠、土墨溪蓝,其上纹路勾边,细过秋毫,画艺工艺双绝,巧夺天工。

整个小壶非常趁手,造型易于把握,刚好够夏昭衣掌心包拢的大小。

“真好看。”夏昭衣接来,壶盖钮座藏有乾坤,壶底也有特制机括,她是这方面的行家,一下便知这设计的精妙,乃用来防炭火热水外溢。

细嗅有熟悉清香,正是沈冽惯用的杜若调香。

粗壮的手臂伸来,再度将她拥住:“可饿了?”

夏昭衣点头:“有点,不过我有备而来,带了食物,你呢,饿不饿?”

沈冽笑:“我也带了。”

他也是有备而来,但他没有想到,她还带了帐篷,竟有在此夜宿之意。

“你去吃东西,我来搭帐篷,”沈冽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我也很能抗寒的,夏将军。”

不仅能抗寒,沈冽干活也利索,很快支好帐篷。

夏昭衣在附近生火,并在篝火旁铺了毛毡软毯,而后她跑去湖边打鱼。

待她提着鱼篓回来,发现沈冽在篝火上搭建了好几个木架,可以同时烧两锅水,烤上好几盘食物。

夏昭衣带回来的鱼篓被沈冽提走,烤了两条,煮了三条,鱼肉被捣碎,白色的汤汁鲜香醇厚。

他们坐在火堆旁,继续谈天说地。

说话的气息吐着白烟,在空中汇作一团。因怕夏昭衣冷,沈冽还不时用手指去摩挲她的手背。

二人坐到很晚,并肩依偎天地间,无话不谈。远处星子清澈,湖光明净,四野的寒山都似敛了锋棱,在天边化为温柔浪漫的底色。

隔日快午时,他们才骑马回去。

因沈冽长途跋涉,夏昭衣将原定要出发去凌黛城的日期,往后推迟到腊月十三。

她统兵这么久以来,很少更改行动时间,甚至还推迟这么多日。

她没有多提,但架不住左右的人有意无意把这事说到沈冽跟前。

沈冽听在耳中,脸上不表,心里美滋滋。

腊月十三的凌晨,还未到辰时,他们便出发了,伪装成一路商队。

自去年清泉镇被夏家军摧毁后,整个清泉镇彻底颓废,一片死寂,

通往鹰星堡口和凌黛城的商路上人烟稀少,走上几十里才能见到一两队规模很大的商队和赶路人。

这些大商队由好多从四面八方过来的小商队组成,七拼八凑,抱团求存。

夏昭衣的商队也被他们当成这样一支商队。

野宿霜原时,偶有其他商队携酒来访,都由石白锦和李新芽过去交涉欢迎。

她们两个的脑子都活络,话术也练得极好,简单几句话,能套出很多有用的消息。

对于北元人而言,近来最轰动的,便是伍维利被处死一事。

但何止北元,对于至屠来说,这样一个混进杨柳楼高层的人竟是北元细作,所有至屠人都接受不了。

伍维利死得很惨。

沈冽将他带来后,夏昭衣又差人将他连夜送去欧阳隽那。

欧阳隽这段时间都在兰泽城附近,他手底下有几名执令比张稷还要冷酷。

伍维利被当众处以凌迟后,一名执令还下令将他的尸块以弓箭绑缚,射向易书荣所在的营地外栏。

头颅被装在包袱里,也射了过去。

石白锦和李新芽听到这些,脸色惨白,回来说给夏昭衣听。

夏昭衣在将伍维利送出去时,知道欧阳隽那边必不会轻饶他,但没想到会如此酷烈。

不过,她认可。

待沈冽带人巡防回来,夏昭衣将这些告诉他。

沈冽道:“残忍,但是有用,一石二鸟。”

夏昭衣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欧阳将军此举,一来杀鸡儆猴,让那些细作汉奸们看仔细下场。二来,这是一招很妙的离间计,正好帮了我们一把。”

伍维利是尚台宇的人,这三十年一直帮尚台宇做事。

但是现在,欧阳隽把伍维利的尸身碎乱,拿去霍霍易书荣了。

易书荣和尚台宇作为北元最富有且权势滔天的天骄贵胄,一直以来便互看不顺眼。

夏昭衣在去年捣毁尚台宇的飞鸟传讯系统后,易书荣不仅将尚台宇一顿臭骂,还直接告去了北元皇帝尚台真理那。

这一年的北联家族联盟军,易书荣和尚台宇是出钱出兵最多的两家,夏昭衣人为制造了不少事件,让他们彼此越发仇视。

比如在两家兵马同时在场的情况下,只死咬着易书荣的兵马不放。

又比如,确认好尚台宇的兵马驻扎营地后,追着易书荣的兵马过去,顺便把尚台宇的兵马也给收拾了。

两家矛盾越来越深,欧阳隽这一次,必将再度加深他们的矛盾。

刚好,这事也给了夏昭衣灵感。

于是乎,第二天启程后遇到其他商队,李新芽和石白锦的嘴巴不再闲着,她们各自带了一个小队,逢人便嘴碎,称伍维利死得如何如何惨,易书荣如何如何生气。

不仅嘴碎,还演戏。

李新芽和石白锦各为一派,一个支持易书荣,一个喜欢尚台宇,两边互骂。

一个责怪尚台宇将至屠灭得太狠,现在烂摊子得让易书荣一起来收拾。

一个反骂易书荣也不是好人,当年夏昭衣是他杀害的,结果夏昭衣的亲妹妹阿梨一出手,却把尚台宇的清泉镇和鹰星堡口给毁了。

一个回嘴,称易书荣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阿梨又不是只针对尚台宇,兰泽城死了那么多贵族,易书荣的父亲和长姐全被杀害了,至少尚台宇的凌黛城还在。

她们互相指责,言语煽动能力极强,吵凶了还要动手,被旁人拉扯开。

就这样,一路闹腾,一路散播,在腊月二十六日这天,她们终于到了凌黛城。

清泉镇被毁,凌黛城的物资调度虽另有商路,但变得非常曲折,运输障碍极大,许多地方需要重新开山劈道,尚台宇的王妃赤玉,亲自北上,前去督工。

尚台宇在下半年的几个月时间里,一直都在凌黛城王府中。

他的王府极其辉煌,堪比皇宫,为防兰泽城事件重演,尚台宇加了一道又一道防护,整个王府遍布机关,巡防人员密集,全是身高六七尺的壮汉。

尚台宇也不想一直这样窝囊地缩在王府里,但他年初被气到吐血晕厥,这一年下来,前线战况频传,无一能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加之他快要五十岁,身体远不如从前,他几次想要率兵披甲,都被现实打败。

又逢年关,王府格外热闹,好多贵妇来拜见,想说一说尚台宇的子女们的婚事。

赤玉虽不在王府,但尚台宇不缺女人,这些贵妇的拜访,都交由两个侧王妃应酬。

尚台宇的子女们不多,年中的时候谈妥了两桩姻缘,婚事到明年开春再办。

尚台金妮的婚事也在谈了,尚台金妮不同意,非要自己去选夫君,还说要摆一个比武招婿。

尚台宇也不同意,当前局势不好,他并不想兴师动众。

父女之间一来二去,冲突渐深,次数说多了,尚台宇对这个最宠爱的女儿大发雷霆,将她赶去禁闭。

上一次关尚台金妮禁闭的人是赤玉王妃,才关了十天。

这次尚台宇没说关多久,但新年在即,尚台金妮不服,每日在屋内大吼大叫,并且在朋友的帮助下,偷偷逃出去两次。

第三次,盛怒之下的尚台宇为了惩戒她,令人将她押去围猎场旁的暗牢。

这座暗牢里关押着的都是汉人,大部分是至屠人,少部分来自汉人的其他州省。

不过现在,这座暗牢几乎是空的。

该杀的都已经杀光了,“新鲜”的还没有补充进来。

典狱长接到命令后吓坏了,第一时间挑选出相对来说最好的牢房,令人收拾整理干净,锦绣罗布贴墙铺地,被褥软枕都是新购置的,还将所有狱卒们的妻女都喊来,专司伺候尚台金妮。

在物资匮乏的这两年,这些东西极其昂贵,依然还是汉人的货,却是从探州和潘余、宁泗之间的自南走廊运到贺川,再从贺川运到北境。兜兜绕绕的路线,是原来的十倍,价格也翻涨十倍。

不过尚台金妮自小养尊处优,她完全瞧不上,反而恨父王糟践自己。

在腊月二十四日这一晚,尚台金妮的那些朋友又凭着义气二字,不顾家人们的阻拦,偷偷赶来救她。

但这一次,尚台宇不再姑息纵容。

尚台金妮的这些好友直接被围猎场的守卫们射杀,剩下两个负伤者,保护完好无虞的尚台金妮逃跑。

三人消失,守卫们铺天盖地地搜寻两日,未能找到。

实际上,他们三人并未跑远,而是跑进了相隔只有三里路的白音苏尔石塔。

也就是凶名赫赫的常言王的珍藏宝室。

这里的守卫反倒没那么森严,因为平日敢来这里的人不多。

寒殿的石门紧闭,石门外头的空地通向三处廊道,主廊道上立着十个守卫。左右两边延伸出去的廊道幽深阴暗,采光极差。

尚台金妮带着两个同伴藏在了西北廊道通往后院的一间暗室中。

两个同伴的伤势很重,两日过去,恶化严重。

尚台金妮去后面偷窃食物和水来照顾他们。

两个同伴不想死,央求她送他们回去,尚台金妮不肯。

她想让尚台宇看到她的态度,不想就这样草草被送去结婚。

她安慰两个同伴,让他们再忍耐几日,等尚台宇急疯了,她回去后才好开条件保他们一命。

就这样,他们熬到了腊月二十七。

一个同伴疼得受不了了,哭着求尚台金妮让他们回去。

尚台金妮一声不吭,盘腿坐在一旁,眉眼不耐。

“公主,”同伴再三哭道,“我想回家,我担心我阿爸阿妈,我怕他们被王爷迁怒。”

“你放屁,我父王再凶悍暴躁,他心底也是有数的,你们忽兰姓氏,我父王不会动。”

“可是我好痛!公主,看在我们冒死救你,让你重获自由的份上,求你了。若是你不想带我们回去,那你可以为我们去找守卫吗,让守卫过来将我们带走,你藏起来。”

“痛也给我忍着!”尚台金妮厌恶地起身,“你们是冒死救我了,这几日我便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吗?我贵为公主,我为你们去偷水偷粮,我也在为你们做事!休要再给我哭哭啼啼!不然我杀了你们!”

怕被发现,他们争执的声音很轻。

尚台金妮越想越觉得胸闷:“我出去走走!”

步出暗室,尚台金妮的眼泪簌簌滚落。

她一面恨父王不讲道理,一面恨赤玉先软禁她,开了先河,又恨父王那几个侧妃,她们使坏,想要将她嫁给阿猫阿狗。

就这样哭着,走着,尚台金妮完全没发现,寒殿发生了改变。

尤其是寒殿正廊道出去的缓冲大厅,那些守卫都被人放倒了,一刀割喉,手法凌厉。

她哭得尽量小心,但还是被两个不速之客听到。

两个不速之客,正是二十六日晚,抵达凌黛城城郊的夏昭衣和沈冽。

夏昭衣低声说道:“似乎是个小姑娘,我去看看?”

沈冽道:“我随你去。”

他们今天最先去的,是围猎场旁的那座暗牢,也是整个凌黛城规模最大的牢笼。

结果发现,那暗牢里几乎没人。

想也是,凌黛城的物资一直匮乏,七成依赖清泉镇。如今清泉镇被毁,那些浪费粮食的嘴,尚台宇不会留。

不过凌黛城里的汉人依然很多,大多都强制为奴,被囚禁在贵族府邸的后院里。

现在这个在哭的小姑娘,夏昭衣的第一反应便在想是不是汉人。

但当她和沈冽悄然靠近那小姑娘时,发现这不是小姑娘,跟现在的她年龄相仿。

且她和沈冽到时,刚好听到她抽泣低语,自称“公主”,并痛骂“父王”。

夏昭衣和沈冽在黑暗里无声对望。

沈冽在等夏昭衣的安排。

夏昭衣的眼神微微黯淡,而后骤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她抬眸看着沈冽,顿了顿,凑到他耳边用气音嘀咕。

吐息很柔,轻轻喷在沈冽的耳廓上,沈冽喜欢这种酥麻。

“好,”沈冽小声道,“我都听你的。”

尚台金妮没哭多久,她不喜欢软弱的人,自己的软弱也不允许。

肚子又饿了,她打算去后面再找点吃的。

跟以往一样,她在出石塔后门前,先在角落里躲一会儿,悄然观察。

等着等着,尚台金妮终于发现古怪。

她从角落里走出,谨慎看着四周。

从她离开暗室到这里,这么长的一段路,以及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这不合理。

尚台金妮沿着廊道往回走,还未走到拐弯口,鼻下便闻到剧烈腥气。

尚台金妮的心底浮起强烈不安,她加快脚步,后背忽然被人轻轻一拍:“嘿!”

尚台金妮赶紧回头,只一眼,她便双目圆睁。

她从来没有见过阿梨,但是阿梨的画像,她一直挂在自己的公主府。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这画像出气,要么用鞭子抽打,要么用长剑刺,要么就朝它吐吐沫。

一张画像毁了,还有下一张。

下一张画像毁了,还有下下一张。

阿梨的画像已不是稀罕物,北元贵族们,谁家没个几张,她都快要活成一个煞星了。

现在,这个煞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跟前。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尚台金妮怔怔道,忽然,她眼睛一狠,抬手先出招。

掌风都还未出去,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最好别动。”年轻男子的声音清冽低沉,似醇厚的葡萄酒,说得是一口标准汉语。

尚台金妮有功夫底子,在感受到短刀的第一瞬间,她的肌肉反应已经令她停下。

这应变力救了她自己,否则方才身体往前冲去的那一刹那,她必人头落地。

尚台金妮不敢回头,冷冷道:“你是沈冽?”

沈冽没有理会她,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冲尚台金妮一笑:“没错,他是沈冽。”

“这是凌黛城,岂容你们踏足!滚出去!”

夏昭衣看了看她,对沈冽道:“走吧。”

“嗯。”

沈冽看向尚台金妮:“走。”

说完不管尚台金妮有没有反应过来,短刀抵在她的肩膀上要转身。

尚台金妮惊出冷汗,赶紧追随着短刀,唯恐被割破皮肉。

石门很沉,不过有机括,它自行会打开。

饶是森严寒冬,仍能明显感觉到,寒殿内的气温远比外面冷。

在石门缓缓开启时,夏昭衣只觉得寒意陡增,砭骨侵髓。

夏昭衣转头看向尚台金妮:“在今日之前,你可曾来过这?”

尚台金妮冷冷地瞪着她,没有说话。

“看来,是来过?”夏昭衣道。

尚台金妮脸色苍白,依旧不语。

她当然来过,所以她才对这里的地形这么了解,可以在此躲藏数日。

不过就算没来过,白音苏尔石塔中的寒殿里有什么,别说凌黛城,整个北元谁人不知。

但现在,沈冽的短刀就在她的脖子上。

尚台金妮不敢说半个字,唯恐她的头颅也成为里面的一颗陈列。

随着夏昭衣先迈入进去,沈冽挟持着尚台金妮也进入。

寒殿里的烛火灯油乃特制,二十四座撑天立地的大木架上各置有十二盏。士兵们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添油,以保这些灯火不灭。

大木架上的头颅全呈放在黑漆描金飞天缠枝纹的大圆盘碗上,一颗一碗,密密麻麻。

夏昭衣也早便知道寒殿里有什么,但她亲自站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些,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已算久经沙场的她,身体里的怒火依然熊熊烧起,热血翻涌。

“你怕吗?”夏昭衣抬头看着一个左边大木架上,一个双目紧闭的孩童,寒声问尚台金妮。

尚台金妮当然怕,她早便怕得说不出话了。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夏昭衣回头望入尚台金妮的眼睛,“我要将你切下来的肉,一块块喂到这些头颅口中。”

“不要!!!”尚台金妮惊恐尖叫,“阿梨,你要杀我便杀我,你不能,你不能……”

她没法说下去。

“你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夏昭衣忽然厉声道,声音清脆,掷地有声,“你们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小孩子求你不杀,你会饶过他吗!”

尚台金妮吓得缩起脖子,眼泪跌落。

夏昭衣冷冷地收走视线,去不远处的木案上端起一盏灯。

沈冽道:“走。”

他手里的短刀没有离开过尚台金妮的肩膀,他的手极其稳,没有抖过,似不知酸楚。

尚台金妮被锋利的刀刃所迫,不得不跟去。

灯火橘光照着夏昭衣巴掌大的脸蛋,她端详着火光,淡淡道:“这灯油不错。”

转身,她将灯盏递到尚台金妮跟前:“去,将这些木架都烧了。”

“烧,烧了?”

“对,”夏昭衣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冰冷得让尚台金妮胆寒,“我的族人们是人,不是尚台宇的战利品。我给你两个时辰,你去将他们烧了,最后还剩几颗头颅,我就割你几片肉,喂到他们口中。若是一颗不剩,你就能活。”

尚台金妮愣愣地看着夏昭衣手里的灯盏,顿了顿,她忽然接来:“好,我去烧,我去烧!”

那些大木架上皆有灯盏,尚台金妮踩着木梯上去,慌乱将那些灯盏全部打翻,顾不得飞溅起来的星火烫到皮肤,任灯盏里的灯油四溢。

四周都是千年寒冰,没了灯芯,实在很难烧起。

尚台金妮赶忙又下木梯,去翻箱倒柜,提着装满灯油的小桶,往那些头颅上泼。

折腾许久,第一把火终于烧起。

她又跑去下一个木架,继续放火。

大火越来越凶,渐成势力,尚台金妮欣喜若狂,更加卖力。同时在脑中琢磨,这场大火能否为她借力,反杀了阿梨和沈冽。

她并不觉得自己眼下是贪生怕死的可耻行为,她是在为自己争取。

待第九座木架起火,夏昭衣看向沈冽,低低道:“差不多了。”

沈冽点头:“我这便去。”

“你仔细,半点伤都不许有。”

沈冽轻笑:“遵命。”

沈冽无声离开,去外面放火。

他和夏昭衣足够仁慈,那些被他们伤害的守卫都是一刀致命,没有过多痛苦。

很快,这些守卫们的尸体、旁边的桌椅、地上的毛毡,全部烧起大火,并且火势很快失控。

尚台金妮在里面完全不知,她本身也已被大火包围。

一直到那几桶灯油都没了,她折回到柜子这要再拎时,忽然发现沈冽和夏昭衣不见了。

尚台金妮一愣,起身张望,目光穿过大敞着的石门,这才瞧见外面大火冲天。

尚台金妮立即拔腿往外跑去,浓烟滚滚,实在呛人,她被逼回到寒窟中。

“救命啊!”尚台金妮绝望地哭喊,“救命!救我!”

在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时,肩膀骤然被人扯起。

“拿着!”一口清脆的汉语焦急叫道,同时,一块都是水的湿布盖在尚台金妮的脸上,“跟我走!”

尚台金妮忙不迭跟在夏昭衣后面往外跑。

浓烟滚滚,她看不清路,全凭夏昭衣领着。

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跑到一处火势不那么大的廊道角落。

夏昭衣端起一盆水,兜头浇在尚台金妮的头上,冰冷的水激得她大叫。

倒完水后,夏昭衣把空木盆一把塞到她手里。

尚台金妮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夏昭衣快速离开。

待尚台金妮从刺骨的冰水里缓过来,周围全是浓烟,她身都看不清,抓起湿哒哒的衣裳捂住口鼻。

“来人啊!救命啊!!”尚台金妮声嘶力竭,尖叫,“来人!!!”

白音苏尔石塔里冲天的火光,很快引起居住在城郊周围的平民们的注意。

没多久,围猎场那边的兵马也赶来了。

尚台金妮还活着。

夏昭衣带她过来的这个角落挑选得很好,避开了今夜的风向,且有洞开在石墙上房的暗窗。

手下们见找了几日的公主竟然在这,第一时间将她救走,送回城中王府。

她那两名同伴,其中一人也侥幸生存,并没有被浓烟呛死。

除了他们二人,整个白音苏尔石塔找不到其他幸存者。

尚台金妮死里逃生,一回王府,就张口大哭。

哭着哭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抹掉眼泪,惊恐叫道:“火是阿梨和沈冽放的,阿梨和沈冽来了!他们就在凌黛城!”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尚台宇还在气头上,本不想理她,手下赶来禀报此事,尚台宇将信将疑,让人去将她带来。

尚台金妮的头发被烧了大把,脸上黑黢黢的,短时间内搓不干净,只够换一件衣服。

她一来就扑去尚台宇跟前大哭:“父王,我是被阿梨和沈冽害的!他们两个人就在凌黛城,父王,杀了他们!”

尚台宇垂眸看着尚台金妮,眼睛冰冷。

他之所以最疼爱这个小女儿,是因为觉得这个小女儿跟他最像。

他喜欢这小女儿的神采飞扬和刁蛮跋扈,他也曾年轻气盛,也曾傲得不可一世,他们生来尊贵,生来就拥有践踏万生的资格,不傲不狂,对得起他们身上流淌的纯正血脉吗?

但是现在,这个他所最宠爱的小女儿,样貌没个样貌,气质没个气质,哪有神采飞扬可言,狼狈肮脏,像个流浪汉养大的!

再加上她满口的阿梨和沈冽,尚台宇心烦,忽然一脚踹在她肩膀上,将她踹摔出去。

周围的人惊呆。

“王爷!”

“公主!”

尚台金妮被人扶起,惊诧地看着尚台宇:“父王,您……”

尚台宇爆吼:“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哪有沈冽,哪有阿梨,谁看到了?!如果真的是他们,你现在岂还能活着回到这?单一个阿梨,或一个沈冽,就够你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了!你是说,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从他们两个人手里逃出来?若他们如此好对付,我们的大军会变成这样吗?!”

尚台金妮搂着摔疼了的手肘,看着这样凶的父亲,她眉头紧皱,胸腔里面的委屈和怒意迅速扩大。

尚台金妮一把推开仆从,声量同样大:“你说我像什么样?!我是从火海里逃命出来的,我福大命大,我乃有福之人!别人都死了,就我能活!还有阿梨和沈冽,我说是他们就是他们,父王如果信,提前准备,未雨绸缪!父王如果不信,那你就别信!真出事了,有你后悔的!”

尚台金妮转身将身后这些人也推开,暴怒:“都滚,别挡我的路,谁挡我杀谁!我对付不了阿梨和沈冽,我还杀不了你们!”

她大步离开,谁挡骂谁,甚至还动手给了几个仆从耳光。

尚台宇听着她远去的动静,眉眼阴鸷,顿了顿,尚台宇看向王府管家。

王府管家立即上前:“王爷。”

尚台宇冷冷道:“去将忽兰青、忽兰千叫来。”

“是。”

忽兰青和忽兰千来得很快,尚台宇将尚台金妮的话告诉他们,令他们务必在两天里调查出白音苏尔石塔的火灾真相。

二人打算先回家准备,再出发去石塔。

不曾想,刚一到家他们便被告知,他们的侄子忽兰钟,是和尚台金妮一起被从石塔的火海中救出来的幸存者。

二人一喜,立即前去问话。

结果听完忽兰钟的话后,二人咋舌,难以置信。

经一长夜的商议,他们终打算将这个结果告诉尚台宇。

没有阿梨,没有沈冽。

甚至,这场大火是金妮公主自己放的。

这几日金妮公主不肯送忽兰钟他们回来疗伤,三人一直躲在石塔里。

这期间,忽兰钟并没有见到沈冽和阿梨,倒是不止一次听尚台金妮怒声说要杀了他们。

说完这些,忽兰青悄声补充了一句:“王爷,金妮公子还称,为了将来的婚姻大事,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尚台宇回忆昨夜所见场景,尤其是尚台金妮的手。

她的手起了很多水泡,被火烫伤的。

现在细想,如果火灾严重到要将她的双手都烫坏,那么她的头发,为什么只是乱,而不是被大火烧至蜷曲的地步。

从小,尚台宇就喜欢尚台金妮身上的那股“任性”和“睚眦必报”。

现在去看,这“任性”和“睚眦必报”,是不是有些超过了——

尚台金妮浑浑噩噩,一整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全是阿梨所说的那些话,要将她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塞到那些头颅的口中。

尚台金妮好几次被吓醒,最后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没多久,她的乳娘来求见。

乳娘进来后,将尚台金妮身边这些仆妇们支走。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乳娘将忽兰青和忽兰千两兄弟的调查结论道出。

尚台金妮面无表情,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乳娘担心地握着她的手:“公主,王爷若是不信,那便罢了,王爷若是信,那么……”

“那么,他还能杀了我吗?”尚台金妮冷冷道,“我以为父王有多爱我!结果,他根本不信我!我”

乳娘道:“公主,那个阿梨和沈冽,他们真的,真的在凌黛城吗?”

尚台金妮点头:“是。”

她的眼神坚定,语气肯定,不像胡说。

乳娘皱眉:“这倒是也好办,只要能让他们现身,那么公主就能得到清白了。”

尚台金妮却忽然甩开乳娘的手:“谁稀罕这个清白!父王和忽兰家的那帮人爱如何说我,便如何说我!”

“公主!”

“我被阿梨和沈冽胁迫,他们合力欺负我!我大难不死,这是好事!可是父王呢,他是如何待我的?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孩,上树摘个果子吃,不慎摔下,都有阿爹阿娘第一时间抱来哄,心疼坏了,结果我的父王,在我死里逃生后,他恨不得我没逃出来,恨不得我死在那儿!”

越说越难受,尚台金妮眼眶泛红。

不过她不准自己哭:“我是草原上最勇敢坚强的姑娘!阿梨和沈冽的魔抓我都逃出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再畏惧!”

话是这样说的,但接下去,尚台金妮的日子变得非常难过。

公主府的丫鬟们被减了一半。

管家被换成一个中年男子。

护院和守卫增加了三倍,且都面无表情,完全不遵守尚台金妮的半个命令。

而尚台金妮想要强制出府,在警告无果的情况下,他们真的会对尚台金妮出手,下手非常重。

最后一次,尚台金妮怀疑自己的肋骨被打断了一根。

她疼得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无人管她。

硬生生熬了几天,转眼要过年了,尚台金妮忍无可忍,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开始磨刀,开始自制暗器,开始琢磨,要如何才能杀了阿梨和沈冽。

磨着磨着,尚台金妮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沈冽和阿梨,他俩这几天去哪了?

他们,真的来过凌黛城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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