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炮火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克拉斯诺夫肩上背负的重
指挥部里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关于向北(德国)还是向南(奥斯曼)投降的争论虽然被他强行压下,但那两难的选择如同毒雾般弥漫在空气中,侵蚀着每个人的理智和士气。
克拉斯诺夫自己更是深陷其中,斯米尔诺夫那句“等于向日丹诺夫投降”的话,像一根毒刺,反复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夜不能寐。
他一生征战,从沙皇时代到俄罗斯共和国,红白歌舞会时期更是双手沾满了红色分子的血,也看着无数战友倒在对方的枪下。
这种仇恨和意识形态的对立早已刻入骨髓。
让他向一个由德国人扶持、充斥着前布尔什维克(在他眼中日丹诺夫等人就是如此)的傀儡政权低头,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对毕生信念的彻底背叛,比死亡本身更难以接受。
可是看着地图上日益缩小的控制区,听着后勤部门关于弹药和药品库存即将告罄的绝望报告,他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十几万信任他的部下走向全军覆没的结局。
奥斯曼人?那更是不可接受的选项,是民族的耻辱。
这种极致的内心煎熬,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指挥部,需要一点空间,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来理清纷乱的思绪。
“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他对参谋长多勒戈鲁科夫公爵说:“前线交给你盯着,只要土耳其人不发动师级以上规模的进攻,一切按预定计划防御,我……去第比利斯看看。”
多勒戈鲁科夫担忧地看着他:“将军,第比利斯虽然还在我们控制下,但情况复杂,那里……”
“我知道那里鱼龙混杂。”
克拉斯诺夫打断他,疲惫地摆摆手:“我只是想去散散心,看看库拉河,也许……能想清楚一些事情。”
他需要远离军事地图和告急电文,需要一点“人间烟火”来麻痹自己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第比利斯,这是一座在战争阴影下依然顽强保持着些许活力的古老城市。
乘坐着颠簸的吉普车,在护卫车辆的簇拥下进入这座城市,克拉斯诺夫的心情并未如预期般放松。
街道上的行人面色仓惶,看到军车队伍纷纷避让,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麻木,还有……敌意?市场依然开放,但物资明显匮乏,价格高得离谱。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不经意间,克拉斯诺夫看到了路边站着一个身着大衣的大胡子人士,对方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他,克拉斯诺夫没有在意。
他让车队在自由广场附近停下,只带了两个贴身警卫,沿着略显萧条的鲁斯塔维利大街缓缓步行。
他试图从这座古老城市的建筑和历史痕迹中寻找片刻的宁静,但内心的重担让一切都索然无味。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走过一个街角时,一个穿着破旧衣服,学生模样年轻人迅速将一张粗糙印刷的传单塞到他手里,然后立刻低头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警卫立刻警觉地上前,想要追捕并检查传单,被克拉斯诺夫制止了。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纸片。纸张质量低劣,油墨有些模糊,但上面的文字却清晰可辨——是用格鲁吉亚语和俄语双语印刷的。
标题醒目而刺眼:《挣脱俄罗斯的枷锁,争取民族独立!》
克拉斯诺夫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又是这群不知死活的分离主义者!萨文科夫征服了高加索后肃清了一遍他们,没想到在这山河破碎、强敌环伺的当口,这些“蛀虫”竟然又冒了出来。
“哼!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低声骂了一句,脸上浮现出轻蔑与厌恶。
他随手将传单揉成一团,准备扔进路边的排水沟,在他看来,这些煽动分裂的宣传品,和布尔什维克那套主义的蛊惑一样,都是旨在瓦解俄罗斯国家根基的毒药。
然而,就在纸团即将脱手的那一刹那,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一个此前从未如此清晰浮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格鲁吉亚……原本就是个独立的国家。
不仅仅格鲁吉亚,他脚下的这片广阔高加索土地,在萨文科夫通过一系列残酷的征服战争将其强行纳入“俄罗斯共和国”版图之前,这里曾存在着许许多多或短暂或古老的政治实体——山地共和国、库班顿河军团,顿河人民共和国、阿塞拜疆共和国....以及这个格鲁吉亚共和国。
它们,都曾是独立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克拉斯诺夫脑海中那堵由“俄罗斯统一不可分割”观念构筑的厚重墙壁。
他站在那里,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眼神却已失去了焦点,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以来,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都是一个陷入绝境的 “俄罗斯共和国高加索集团军司令” 。
他的忠诚,他的责任,他的两难,都基于这个身份。
他向任何一方投降,代表的都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向敌人屈服。
但如果……如果不是以“俄罗斯将军”的身份呢?
如果他不再是那个注定要被彼得格勒傀儡政权清算的“白卫军匪首”,而是……而是某个新兴政治实体的军事领袖?一个建立在被莫斯科长期压制的高加索各民族自决基础上的实体?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大逆不道,如此的离经叛道,以至于让克拉斯诺夫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和眩晕。
这几乎是对他过去所效忠的一切的背叛,萨文科夫总统会怎么看他?那些战死在内战中为了维护“统一俄罗斯”的亡魂会怎么看他?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这是唯一的生路。
如果他能以 “高加索联盟”武装力量总司令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身份去和德国人谈判,那么局面将彻底不同。
他的政治身份会改变,他不再代表那个德国人已经抛弃并致力于摧毁的“俄罗斯共和国”,他代表的是一个“新国家”。
这个新国家与彼得格勒的日丹诺夫政权毫无瓜葛,甚至本身也是从俄罗斯压迫下“解放”出来的。
德国人没有任何道义或政治理由,将他们移交给日丹诺夫。
他也将拥有谈判的资本,他不再是穷途末路祈求收容的败军之将,而是一个能够控制高加索广大区域,拥有十几万经验丰富军队的潜在合作者。
他可以为德国人提供:稳定高加索局势、协助抵御乃至反击奥斯曼、确保石油产区安全——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益,这是交易,而不是乞降。
这还能化解他们的内部矛盾,这个方案,巧妙地绕开了斯米尔诺夫等人最抵触的“向布尔什维克投降”的死结。
他们是在为一个“新生的、独立的”高加索而战,而不是向旧日的死敌屈膝。
这面旗帜,或许能凝聚起麾下那些本就对莫斯科缺乏归属感的哥萨克官兵和高加索本地士兵的力量。
巨大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狂喜,让克拉斯诺夫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风险巨大,操作极其困难,需要平衡内部各方势力,需要争取德国人的承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他看到了光,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曙光。
他猛地转身,对警卫低吼道:“回指挥部!立刻!马上!”
他克拉斯诺夫脸上的疲惫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决绝和亢奋。
他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揉皱的传单,仿佛攥住了命运的钥匙。
高加索集团军指挥部,当晚。
核心军官们再次被紧急召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和不安,不知道将军在此时又发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克拉斯诺夫站在地图前,没有像往常那样阴沉着脸。
他的眼神锐利,甚至带着一种他们许久未见的属于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哥萨克首领的彪悍光芒。
“先生们。”
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有力,与几日前那个犹豫不决的形象判若两人:“我找到了第三条路。”
一句话,让所有人为之愕然。指挥部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下文。
克拉斯诺夫没有直接解释,而是举起了手中那张被抚平了一些的格鲁吉亚独立传单。
“今天,在第比利斯,我又看到了这种东西。”
他晃了晃传单,军官们脸上大多露出了和他初时一样的厌恶表情。
看到军官们的表情时,克拉斯诺夫笑了一下:“我当时的想法和你们一样——一群该死的蛀虫,不知死活。”
他话锋突然一转:“但是,先生们!正是这群‘蛀虫’,点醒了我,他们提醒了我们一个被我们刻意遗忘,或者说,不敢去面对的事实。”
克拉斯诺夫的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墙壁上那幅标注着“俄罗斯共和国高加索行政区”的巨大地图上。
“这片土地!”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
“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山地共和国,还有我们哥萨克的顿河、库班……在不算太久的过去,它们并非天然就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它们是被征服者,是被萨文科夫用我们手中的枪和剑,强行并入的。”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些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显然被将军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呆了。
“将军!您……”斯米尔诺夫猛地站起,想要反驳。
“听我说完,格里高利!”
克拉斯诺夫以不容置疑的气势压过了他:“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这听起来像背叛!但是请你们想一想,如果我们继续抱着‘俄罗斯高加索集团军’这个注定要沉没的招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是向土耳其人屈辱地死去?还是被德国人移交给日丹诺夫,送上布尔什维克的绞架?”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现实再次刺痛每个人的神经。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身份呢?”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如果我们不再是那个即将灭亡的俄罗斯共和国的军队,而是……高加索独立邦联的守护者呢?”
“我们将告诉德国人:我们不再代表莫斯科,我们代表的是渴望从俄罗斯和奥斯曼双重压迫下解放出来的高加索各族人民,我们愿意与德意志帝国合作,共同维护这片土地的秩序与安全,抵御奥斯曼的贪婪入侵。”
“届时,我们与德国人的关系将不再是战败者与征服者,而是……潜在的盟友,是地缘政治的合作者,我们手中有军队,有土地,有他们需要的稳定和资源,我们有了谈判的资本!”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克拉斯诺夫激动的声音在回荡,以及军官们粗重的呼吸声。这个构想太过惊人,太过离经叛道,几乎颠覆了他们的世界观。
多勒戈鲁科夫公爵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他最先意识到了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西多罗夫军长张大了嘴巴,先是震惊,随后一种哥萨克式的冒险精神在他眼中点燃。
而斯米尔诺夫,则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显然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克拉斯诺夫看着部下们各异的神色,知道这将是一场比对抗外敌更加艰难的内部说服工作。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不是背叛,先生们!”
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为了生存,为了保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不被土耳其人蹂躏,为了保住我们身边这十几万弟兄的性命和未来!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高加索的命运,就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充满硝烟和焦虑的指挥部里,因为一张小小的传单,被引向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全新方向。
克拉斯诺夫将军,这位沙俄的旧将,白俄的忠臣,此刻正试图将自己和他的军队改造成为高加索独立而战的新旗手。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看到了打破死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