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9月初,高加索山脉,俄军高加索集团军指挥部
克拉斯诺夫将军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双手背在身后,他盯着地图上代表奥斯曼军队的绿色箭头,奥斯曼军队在南部边境多个方向上顽固地向前延伸、挤压,虽然速度远比预期缓慢,但那坚定不移的态势,足以让任何指挥官感到窒息。
“第八山地旅报告,已按计划撤至第二道防线,土耳其人在进攻被击退,遗尸约四百具,但我方弹药消耗巨大。”
“鲁斯塔维方向,敌所属部队再次发起团级冲锋,被我预设雷区和侧翼火力杀伤,暂时受阻,但侦察显示,其后续部队仍在集结。”
参谋军官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报着各条战线的“捷报”。
是的,从战术层面看,他们确实挡住了。
奥斯曼军队缺乏德军那种犀利的装甲突击和精准的空中支援,他们的步兵冲锋往往显得呆板而缺乏变化,在哥萨克骑兵的快速反击和俄军山地部队依托有利地形的顽强防守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防线在有序地后撤,但并未崩溃。
克拉斯诺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多日的焦虑和不眠之夜在他刚毅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
他挥了挥手,示意参谋暂停汇报。
“我知道了。”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告诉各部队指挥官,节省弹药,利用一切地形杀伤敌人,迟滞其推进,我们的每一发子弹,每一颗手榴弹,都比土耳其人的命更金贵。”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同样疲惫而紧张的面孔。
这些军官,很多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有些甚至是当年内战时期就并肩作战的哥萨克兄弟。
他们的眼神里,有击退敌人进攻后的短暂放松,但更深处的,是和他一样无法掩饰的忧虑,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暂时的喘息,无法掩盖最终的绝境。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与此同时,伊斯坦布尔大维齐尔的府邸。
凯末尔放下手中的电文,他眼中此刻笼罩着一层阴霾。
电文详细描述了前线遭遇的顽强抵抗和并不乐观的进展,而最后一段,则重点提到了北方德军令人费解的“停滞”。
“德国人……还在原地‘巩固阵地’?”
凯末尔的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压抑的怒火。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这座他一手推动迈向现代化的城市。
总参谋长小心翼翼的汇报道:“是的,凯末尔帕夏,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没有任何继续南下的迹象,我们的侦察机确认,他们甚至在向后运送部分缴获的物资,像是在准备长期驻扎。”
凯末尔的他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懊悔,如果……如果能早一个月,不,哪怕早半个月,在德军刚刚突破伏尔加格勒南部防线,俄军一片混乱之时就果断出兵……
那么,现在兵临格罗兹尼,手握巴库油田的,就可能是他凯末尔的军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看德国人的脸色,在俄国人调整好的防线上啃硬骨头。
他低估了克拉斯诺夫这块骨头的硬度,更高估了德国“盟友”的“慷慨”。
更重要的是,他这一次的运气真的非常不好,他对高加索发动进攻的时候,德军也开始了进攻高加索地区,这就导致在德国人看来奥斯曼是来摘桃子的。
菲里茨·希佩尔.....那个远在柏林的宰相,用一纸轻飘飘的命令,就将他凯末尔和十几万土耳其军队置于一个尴尬无比的境地——他们成了消耗俄军力量的磨刀石,而德国人,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收获最终的胜利果实。
前线的奥斯曼军队还在打,凯末尔的内心其实已经想要撤军了,可是如果这时候撤了,那底下的人又会开始闹。
“命令前线,继续施加压力,但可以放缓进攻力度,同时注意控制伤亡。”
凯末尔最终下达了指令,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已经拥有了沉没成本,再加上内部的压力,凯末尔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希望能尽快打开局面,至少要在德国人再次动手之前,抢下足够分量的地盘,作为未来谈判的资本。
这场他本想轻松摘桃子的行动,已然变成了一场代价高昂的赌博。
这能怪谁呢?
凯末尔心里清楚,就像他刚刚想的,如果他能早点命令部队进攻高加索,那么现在高加索就被他们控制了。
他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好不容易决定进攻高加索,偏偏碰上了德国人也准备打高加索。
......
高加索指挥部,夜晚。
摇曳的煤油灯下,指挥部里烟雾缭绕。
白天的战事暂时平息,克拉斯诺夫召集了他的核心参谋团队,包括参谋长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多勒戈鲁科夫公爵,情报处长瓦西里·伊万诺夫,以及几位他最信任的哥萨克师、军长。
克拉斯诺夫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先生们。”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掩体里显得格外清晰:“局势,你们都清楚,我们暂时挡住了土耳其人,这证明了我们俄罗斯军人的勇气和力量。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的脸。
“但是,我们的弹药储备,最多还能支撑十天的高强度战斗,药品短缺,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粮食……山区的补给线时断时续,后方?”
他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没有后方了,萨文科夫总统自身难保,东面的消息完全中断,我们。是一支被祖国遗忘的孤军。”
他的话刺破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没有人反驳,因为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还能撑多久?”
哥萨克骑兵军长,留着浓密八字胡的安德烈·西多罗夫粗声问道,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这样打下去,我们最终会耗尽最后一颗子弹,然后被土耳其人像宰羊一样杀掉!或者,更糟,被他们俘虏!”
“那能怎么办?向土耳其人投降吗?”
一个年轻的参谋激动地喊道,脸上充满了屈辱:“想想看!我们的祖先和他们打了多少仗?死在土耳其人手里的俄罗斯人、哥萨克人有多少?向他们低头?我宁愿战死!”
“对!绝不能向土耳其人投降!”立刻有人附和:“那将是永恒的耻辱!”
指挥部里响起一片嘈杂的反对声,对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仇恨和现实蔑视,使得“投降”这个选项在情感上完全无法接受。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被绝望的情绪笼罩时,一个略显犹豫,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了。
说话的是参谋长多勒戈鲁科夫公爵,他是一位贵族军官。
“将军,诸位同僚。”他声音平稳的提出了另一条道路。
“既然向南的道路走不通……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北方?”
“北方?”
西多罗夫军长瞪大了眼睛:“公爵,你疯了?北方是德国人!就是他们包围了莫斯科,伏尔加格勒,甚至在彼得格勒扶持了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是的,北方是德国人。”
多勒戈鲁科夫迎向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说道:“但请诸位冷静地想一想,对比一下我们现在的两个敌人。”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代表德军和奥斯曼军的符号。
“德国人,是强大且纪律严明的现代军队,他们在战场上或许残忍,但他们遵守……或者说,创造他们自己的规则,而土耳其人……”
他摇了摇头:“历史告诉我们,在他们占据优势时,会发生什,我们这十几万弟兄,如果落到土耳其人手里,下场会如何?我不敢想象。”
他看向克拉斯诺夫,语气变得愈发恳切:“将军,我们与德国人之间,是军人之间的战争,是国与国的交锋,我们和他们没有私仇,甚至在高加索这片土地上,还没有结下无法化解的血债。”
“但是和土耳其人……那是数百年的世仇!是文明与野蛮的对立!”
这番话,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点燃了一根蜡烛,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一个之前被仇恨和恐惧所遮蔽的方向。
指挥部里安静下来,军官们开始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公爵说得有道理……”
情报处长伊万诺夫沉吟道:“德国人确实很强大,但他们的行为至少是可以预测,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们最近确实停止了进攻,这背后会不会有某种……我们可以利用的空间?”
“向德国人投降,至少能保住弟兄们的命!”
西多罗夫军长猛地一拍桌子,他似乎被说服了,情绪从之前的激愤转向了更加务实的现实考量。
“老子宁愿向穿着体面军装的德国军官交出佩刀,也绝不让我的哥萨克小伙子们被那些……那些土耳其帕夏欺辱!”
希望的火苗开始在一些军官眼中闪烁。
与落入世仇宿敌之手相比,向或许还能讲点道理的强大对手投降,似乎成了绝境中唯一不那么坏的选择。
然而,就在气氛逐渐倾向于这个提议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兜头冷水般泼了下来。
说话的是负责政治和宣传工作的军官,格里高利·斯米尔诺夫,他是萨文科夫安插在军队中的“眼睛”之一,虽然此刻政权已近乎瘫痪,但他的思维方式仍未改变。
“先生们,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斯米尔诺夫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德国人承认的俄罗斯合法政府,是哪个?”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是彼得格勒的那个‘俄罗斯社会主义共和国’,是那个由日丹诺夫领导,充斥着前布尔什维克和投机分子的傀儡政权!而我们,将军....”
他看向克拉斯诺夫,目光锐利:“我们是白军!是曾经与布尔什维克血战到底,将他们视为不共戴天死敌的白军!”
他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克拉斯诺夫,以及在场所有老白军军官内心最敏感最无法触碰的伤疤。
斯米尔诺夫继续着他的诛心之论:“我们向德国人投降?然后呢?按照德国人的政治逻辑,我们这些‘前政权’的军队,这些‘非法武装’,会被移交给他们唯一承认的‘合法政府’——也就是日丹诺夫政权来处理!”
“想想看,日丹诺夫会怎么对待我们?尤其是您,克拉斯诺夫将军!您在内战时期,处决过多少布尔什维克?他们会放过您吗?他们会放过我们这些‘白卫军匪帮’的核心军官吗?”
“到时候,我们放下武器,不是走进战俘营,而是直接走上了刑场!或者被送去北极的劳改营,那和死在土耳其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屈辱!”
指挥部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希望的火苗,被这番残酷至极的分析彻底扑灭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了所有人。
是啊,日丹诺夫……布尔什维克……这个他们曾经誓死对抗,如今却在其面前放下武器的前景,比死亡本身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和恶心。
向德国人投降,在军事上或许是条生路,但在政治上,却可能是一条通往更悲惨结局的死路。
克拉斯诺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斯米尔诺夫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原则底线。
他与布尔什维克的仇恨,是浸透在骨子里的,让他向德国人,尤其是向一个与布尔什维克结盟,扶持布尔什维克傀儡政权的德国投降,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对他一生信念的彻底背叛。
讨论陷入了彻底的僵局。
向南,是民族仇恨和可能的屠杀;向北,是政治陷阱和信念的沦丧。
两条路,似乎都通往地狱。
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得见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掩体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远方的炮声。
最终,克拉斯诺夫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疲惫不堪,充满了挣扎的痛苦。
他看了看争论双方的代表——务实而渴望保住部队的多勒戈鲁科夫和西多罗夫,以及坚守政治底线和历史仇恨的斯米尔诺夫。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够了。”
他疲惫的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克拉斯诺夫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仿佛想将所有的纠结和痛苦都抹去。
“这件事……太大了。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关系到这十几万跟随我们、信任我们的士兵的生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要……一个人再好好想想。”
他走向指挥部的内间,那是他临时的休息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各部严守防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提……‘和谈’二字。”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关上了门,将所有的争论、焦虑和绝望,都隔绝在外。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扇门挡不住那迫在眉睫的命运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克拉斯诺夫将军必须独自面对他军事生涯,乃至生命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次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