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诺夫的话如同惊雷,在密闭的指挥部里炸响后,留下的是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死寂。
煤油灯的光晕在每一位军官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们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克拉斯诺夫没有催促,他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内心煎熬。
他知道,这个决定对于这些和他一样,将“统一俄罗斯”视为信仰的老派军官意味着什么,这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自杀,他静静地站着,承受着部下们投来的、混杂着震惊、质疑、甚至是一丝背叛感的复杂目光。
打破沉默的,是窗外隐约传来南方战线永不停歇的炮火声。
那声音遥远而沉闷,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将军……”
最终是西多罗夫军长嘶哑着嗓子率先开口,他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也打破了思想禁锢的第一道裂缝。
“您说的……是唯一的生路。这道理,我一个粗人,也他妈的想明白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狰狞:“可是……这心里头,憋屈啊,我们打了一辈子仗,维护的就是这个国家,现在却要亲手……”
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多勒戈鲁科夫公爵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声音依旧保持着贵族的克制,但微微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您是对的,在‘忠诚’于一个即将不复存在的政权和保全十几万追随我们的士兵生命之间……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继续抱着‘俄罗斯’的招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是毫无价值的死去。”
他环视众人,语气变得沉重:“想想看,如果我们全军覆没,这片土地会落入谁手?是世仇奥斯曼,届时,这里的东正教教堂会被改成清真寺,我们的人民会被奴役,哥萨克的传统会被连根拔起,相比之下,与德国人合作,建立一个……至少能在形式上保持我们文化和自治地位的实体,哪怕是名义上的‘独立’,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西多罗夫军长嗤笑一声道:“至少德国人不会让我们的人民不吃猪肉。”
斯米尔诺夫脸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着,内心的原则与现实在激烈搏杀。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同意。”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未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向布尔什维克屈膝是死路,被土耳其人屠杀也是死路……如果披上一件‘独立’的外衣能让我们活下来,能保住大部分兄弟的命……那……那就这么做吧。”
连最坚持政治底线的斯米尔诺夫都松口了,其他人心中最后的障碍也随之崩塌。
一种悲壮无奈的共识,在指挥部里弥漫开来。
这不是兴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沉重得让人想哭的决断。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亲手埋葬自己曾经守护的一切。
克拉斯诺夫看着部下们陆续点头,或明确表示同意,或沉默地垂下目光表示默认,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好!既然诸位都同意,那么,我们就不再是俄罗斯共和国的军队了!我们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打断了,这次是斯米尔诺夫。
这位刚刚才艰难转变立场的政治军官,迅速转变了自己的思路,开始为着这件事努力。
他提出了一个最关键最现实的问题:
“将军,我们内部达成了共识仅仅是第一步。”
“接下来,我们要如何让德国人相信我们真的是一个值得他们认真对待的‘高加索独立政权’,而不是穷途末路换个名头乞降的败军?”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敲打着柏林的方向,语气尖锐:“德国人不是傻瓜,那位希佩尔宰相更不是。”
“他们完全可以凭借绝对优势的军力将我们彻底碾碎,然后亲自在高加索推行他们的‘民族解放’政策,扶植起完全听命于他们的傀儡,那样更直接,更可控。”
“我们凭什么让他们觉得与我们合作,比直接征服我们更符合他们的利益?我们拿什么去说服他们?”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众人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
指挥部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不再是思想斗争的沉默,而是面对现实难题更加务实的沉默。
是啊,口号容易喊,身份容易自封,但要让强大的德意志帝国承认你,与你这个“潜在盟友”平等对话,你需要实实在在的筹码和令人信服的理由。
他们现在本质上,依然是有求于人的一方。
“我们需要……一个‘政府’。”
情报处长瓦西里·伊万诺夫沉吟良久,缓缓开口:“一个至少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能代表高加索各民族的政治实体,光靠我们这些穿军装的,德国人只会认为我们是军事投机者。”
他看向克拉斯诺夫,提出了具体的建议:“将军,各位同僚,我的想法是——我们去找‘他们’合作。”
“‘他们’?” 西多罗夫皱起眉头。
“就是那些被我们关押、流放,或者躲在暗处的,原高加索各‘共和国’的领导人、政党头面人物、还有……我们刚刚还在唾骂的那些独立分子!”
伊万诺夫破釜沉舟的说道:“比如格鲁吉亚的孟什维克残余,阿塞拜疆的‘穆沙瓦特’党人,还有我们哥萨克内部那些一直嚷嚷着要更大自治权的家伙们。”
这个提议再次让众人感到不适,与这些曾经的敌人和“蛀虫”合作?
伊万诺夫加快语速解释道:“由他们出面组建一个‘高加索邦联临时政府’或者类似的机构,负责政治上的运作、宣传和对德交涉,他们有名望,有政治经验,熟悉本地事务,能更好地扮演‘民族代表’的角色,而我们——”
他指了指在座的军官们:“我们就是这支新生‘高加索邦联军’的骨干和守护神,我们提供武力和秩序保障。”
他继续完善这个大胆的计划:“同时,我们立刻释放那些被关押的知名独立分子,当然,释放后需要对他们进行必要的‘保护’和引导,确保他们按照我们的剧本走。”
“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向高加索的民众传递信息——俄罗斯的压迫即将结束,独立的曙光已经来临!而南方的奥斯曼,才是企图奴役我们的新敌人!”
“这样一来。”
伊万诺夫总结道,他的语气越来越兴奋:“我们就能在短时间内,营造出一种‘高加索民族自觉、共同御侮’的氛围,这不仅能提升我们军队的士气,让他们感觉是在为‘自己的’新国家而战,而不是为那个抛弃他们的旧俄国殉葬。”
“这也能给德国人一个清晰的信号:我们不是孤立的军事集团,我们是得到本地民众支持、拥有政治基础、能够有效管理这片土地的合作伙伴,与我们合作,德国人可以花费最小的代价,获得一个稳定的对德友好的高加索屏障,直接抵御奥斯曼的野心。”
斯米尔诺夫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
作为政治军官,他深知包装和名义的重要性。
他补充道:“伊万诺夫处长的办法,虽然有些权宜,甚至可以说是与虎谋皮,但就目前而言,是可行性最高的,我们需要给德国人一个台阶,一个承认我们的理由。一个由本地政治力量和我们联合组成的‘邦联’,显然比我们单独一支军队,看起来更像一个‘国家’。这能增加我们谈判的分量。”
多勒戈鲁科夫公爵也表示了赞同:“这是个务实的方案,我们可以控制军队,确保主导权。让那些政客去前台表演,我们掌握实权,这样,既解决了政治身份的问题,也避免了被那些激进分子完全架空的风险。”
看着部下们从最初的震惊、排斥,到现在的积极献计献策,克拉斯诺夫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目光炯炯,扫过每一张重新燃起斗志的脸。
“好!”
克拉斯诺夫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就这么办!”
他迅速下达命令:“伊万诺夫,立刻动用你所有的情报网,列出名单,找到那些还能用的高加索政客,秘密接触他们,记住,态度要‘诚恳’,但底线要明确——主导权在我们手里。”
“斯米尔诺夫,你负责策划宣传,制定释放政治犯和后续控制的方案,我们要牢牢掌握舆论导向。”
“西多罗夫,前线防御不能松懈,尤其要向南线的士兵们讲清楚,我们现在是在为‘高加索的家园’而战,抵御土耳其入侵者。”
“多勒戈鲁科夫,你统筹全局,准备与德国人接触的说辞和方案,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价值和诚意。”
指挥部里原本绝望压抑的气氛被一种紧张而忙碌的兴奋所取代。
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在这个夜晚,被这群走投无路的俄国军官亲手开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