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不时听到马嘶声,穿着水魔刀宗服饰或九宫飞星服饰的人挟刀带剑行路而过,热闹繁华的外表下似乎并不如懒洋洋的暖阳一样安然,潜在暗中危险随时都可能演化为一场具有破坏力的斗殴。烧饼铺的伙计仍然拉着调“来哟——烧饼”的揽客,因为还要做生意,暂时不用想一时辰或一天后会不会死去。有晨风门和星夜宗的人在桌板上丢下铜板当结账,匆匆来又匆匆去,杀手躲在黑暗的环境打量路上的行人。
侯圣骁和蔡氏摘下斗笠,从巷中走出去,有了上次出门引来杀手注意的教训,他们不惜绕路到远的地方再卸去伪装。当然还保持着对沈容季的怀疑,也许招来的杀手就是她的原因。总之在薄冰上行走,不得不小心一点。
侯圣骁想着普慧寺一行的经历,看样子簕殄的确有些能耐,对怀疑的地方能派出不少人去,这点看得出他们对情报的收集有些主动的条件。
如果簕殄发现了他们的目的倒也无关紧要,某种程度上还能拉温豪上他们的贼船,就像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世事不是人能预料的,不是去做什么就能直接做了什么,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些其他什么事,总会起点小波折。
比如现在,蔡氏看到一家艺术品的店在叫卖字画,侯圣骁停下了脚步,明显也看到了,蔡氏便跟他一起停步。
“卖字画的。”侯圣骁说,“去看看吧。”
蔡氏没拒绝,虽然他现在没什么欣赏别人作品的想法。摆在外面的人物画、院体画、花鸟画、山水画,侯圣骁才看完三两个,他就一眼看了个大概。笔法就如同刀法武功一样,技法上各不相同,但是笔法和画风却大多相似,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作。看过了画,蔡氏没有逐个仔细看细节,抬眼往更里面的地方,他看到卖画的人身后的影中还挂着一幅画,是幅人像,一幅他很熟悉的人像。
侯圣骁才看完一排,发现画中有一张人物画是蔡文姬,画像“文姬归汗”的故事,想指给蔡氏开个玩笑。却看见蔡氏绕开这些画径直走向卖画商,伸手把他推开盯着后面藏在影中的画看。
蔡氏用力不大,卖画商也没反抗,让人搡到一边后就一脸错愕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侯圣骁也注意到了那幅画,一张钟馗像,画法与摆出来的画皆不相同,纸质陈旧,边缘破损严重,他眯起眼,看到落款和印章是吴道子。
莫非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
侯圣骁没看到蔡氏的表情,他也看不到。蔡氏头发后的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
“客官,这张不卖。”卖画商说。
“这画是谁画的?”蔡氏问了一句。
卖画商被一句话给噎住了,伸出手指在空中半天没说出话来。蔡氏转头看着他的手,手指粗糙,不是个握笔书画的手,这是个真正的商贾,卖的画不是他的作品。
“是吴道子!”有人看到了画上的落款。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讨论画的来历,讨论画工哪方面多么好。知道吴道子的人说,不知道的也在说。侯圣骁看看周围,最后把目光落在蔡氏身上,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这是我家传的钟馗图。”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对卖画商点点头,说:“先生,你先帮我看着其他画吧,我来和他交涉。”
卖画商答应一声退到一旁,侯圣骁看着这个人,从他话中听得出他是这些画的作者。在落款上写的是曾珂荃,想必就是他的姓名。人们一看画的真正主人现身,本平静的气氛又活跃起来,纷纷打听此人的身份。
“您也是行中人吧?”曾珂荃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姓曾,名珂荃。”
“尊师是谁?”蔡氏问。
“家师方舍倓,在行里并不出名,教出我没什么本事,只有粗浅的画技,穷困时拿几幅拙作出来卖。”曾珂荃说,“不知您……”
“我姓蔡,师父姓谷名雨。”蔡氏说。
曾珂荃惊叫一声,问:“可是破晓门的蔡大师?”
被人识破了身份,侯圣骁皱了皱眉,却听蔡氏说:“正是。”
曾珂荃还没说出话,蔡氏就指着钟馗的画抢先一步说:“这是怎么来的?劝你说实话,别等我说破。”
侯圣骁看蔡氏有点反常,他见曾珂荃来也不还礼,说话没什么谦敬的讲究,口气似乎带着刀子。
曾珂荃做了个四方揖,说:“实在抱歉,今日晚辈遇到高人,作品就不卖了,各位请回吧。”
蔡氏缄默看着围在这里的人渐渐散去,曾珂荃亲自沏了茶奉上来,卖画商搬来椅子供二人坐下。
“家师在行里名声不响,两年前仙去,所以我没有继续学习画技的机会。令师谷大师技艺高超,我曾有幸见过几个作品,非常敬佩他。听说他有位弟子姓蔡,近些年来在行里正是后起之秀,在破晓门下,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曾珂荃说。
蔡氏看着茶中氤氲的热气,说:“你不用奉承我,这些画都用不同手法做的出神入化,我可比不上。”
曾珂荃愣了愣,看了眼钟馗图问:“不知大师对这幅画有什么问题?”
“这是赝品。”蔡氏说。
哦?侯圣骁没想到,抬眼仔细看那幅画。
“吴生的笔法是柳叶描,确实符合钟馗的画法,纸张陈旧破碎,似乎的确出自唐朝。”蔡氏说,“乍一眼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若是赝品,那么谁能模仿得了吴生的画?”曾珂荃问。
“柳叶描没错,笔法也没错,唯独腰间的衣褶露出了破绽。”蔡氏指着钟馗腰间,“吴生的画被称为‘吴带当风’,受张旭等人影响,笔法相当矫健,衣褶的笔法不足吴生的放,倒与卖的画有些相似,这是你画的吧?”
曾珂荃额边冒出冷汗,侯圣骁又看了看腰间的褶,但还是没看出不同来。
“你伪造的纸质墨迹确实陈旧,但纸毕竟是人为的功劳,信不信要是再撕开任何一处,裂缝质量都是新的?”蔡氏又说,“字和章都是你画上去的。”
“大师说的不错,这的确是我临摹吴生的画作,为了临摹出更好的效果,我才用仿作赝品的方式制作了这幅画。”曾珂荃说,“但我绝不带上市场出售,不蒙骗别人。”
“是么?”蔡氏冷笑两声,“卖的画都是你的吧,有一部分没有署名的,意思是一些和你一样小聪明的人买去,提上他们自己的名字,到外面宣扬是他们自己所画。”
曾珂荃低着头抬不起来。
“贪功求利,和毛延寿有什么区别?”蔡氏甩手就走。
真是有辱师门!
侯圣骁轻轻摇头,跟了上去。
“蔡大师请留步。”曾珂荃跑到二人前,“扑通”跪在地上,“蔡大师明鉴,在下临摹吴生作品,是因为家师仙去,在下无人求学,只有临摹先辈作品以求提高。买画人时常因为落款放弃购买,在下生活所迫,不得不卖些无名画,以为这不失道德,在下已经知错,请大师原谅。”
蔡氏侧过头,说:“你怎么做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何必跟我解释,拦我的路?”
“在下请求大师收晚辈为徒,给晚辈一个继续学习的机会。”曾珂荃叩下头,“晚辈以后所作所为都由大师监督。”
蔡氏沉默片刻,说道:“我何功何德,能给你当师父?这卖的画里有些比我画的还好呢。”
“大师过谦了,您的画不知要强出我多少倍。”曾珂荃说,“大师姓蔡,晚辈自以为大师东汉是天妒之才蔡邕的后人。”
侯圣骁挑了挑眉,感觉有点意思,没想到蔡氏却说:“我问你,人随父姓还是母姓?”
“自然是父姓。”曾珂荃没能理解。
“那蔡邕之后蔡琰是男是女?”蔡氏指着“文姬归汉”的画问,“还是说,蔡邕给蔡文姬找了上门女婿,要她儿子随母姓蔡?”
曾珂荃无话可说,蔡氏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阿蔡你要不收下他算了。”侯圣骁追上去,“看他才能不错,多教导教导就正过这性格来了。”
“你又不学画,你怎么知道?”蔡氏说。
“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他上来跟你认错,本性还是好的,”侯圣骁说,“都夸你是蔡邕的后裔了,没准蔡文姬的儿子真姓蔡了呢?”
“倒不如说我是蔡京的后代。”蔡氏回应他。
“他姓曾,没准是曾巩的后代。”
蔡氏停下来说:“拜托,是谁后代根本不重要好吗?顶多你家家传老祖宗的真迹。但那又能怎么样?这就有个用‘家传’做文章的例子,与其追溯自己是什么名人的后代,还不如提升自己的能力,会点实用的本事。说着家传,还只是可能未必是真的,你就敢借着名号出去坑蒙拐骗,那些名人大家就传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侯圣骁叹了口气,说:“我只认为你只是最犀利的眼,没想到还是破晓里最锋利的一支笔。”
蔡氏的眼力无可争议,可谓全破晓最锐最狠的。不止如此,他笔下有真功夫,像刀一样锋利,不论画还是诗。萧敬说带上他的建议的确不错,应对温豪更有回寰之力。
画是形象艺术,诗是语言艺术然而意境相通,诗情与画意融为一体,各自都能达到神妙的境界。一把诗画兼备的折扇,能让萧敬对默默无闻的人刮目相看。可作诗画的笔,对于世道里的思悟自然更深。
侯圣骁独自想着,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接近,来自于正前方。他微微眯起眼,发觉是迎面走来的一个中年人,气息带有魔性,货真价实的修罗道。他和蔡氏不做声张,目视前方径直走过。
气息似乎有几分熟悉,应该是自己见过的。侯圣骁心中默默猜测这个人的身份,能上修罗道的人的确不少,但是高阶修罗道,和封位六道一个级别的,那就另说了。
中年人与侯圣骁、蔡氏二人擦肩而过,侯圣骁忍住没有回头去看,蔡氏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中年人侧眼看二人时正好是蔡氏收回目光之后,误以为二人只是平静走过。
因为中年人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中年人收回目光,看了眼跟在两人后不近不远的曾珂荃,继续往前走。
侯圣骁却猜出他是谁来了,那股气息似乎是平山掌的功法,平山掌,金家,修为达修罗道大成者,金封万和金乾杰。修炼入魔者,就只有金封万了。
簕殄总教皇金封万!侯圣骁右手食指抖了一下,大概暮灵教也来了吧,六护法到位了,不知道其他四个都来了几个。
六大护法里有四个见过他,另外两个还死了一个,这样一来,除了金乾杰,只要碰见任何一个都有杀身之祸——他还不知道霍心云刚去见了四护法谢雨琛,就是和身边的蔡氏一起。
江湖的这盘棋并不好下,侯圣骁握紧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