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青留意到楚青恬一直如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放下了筷子:
“楚青恬小姐,你这么盯着我看可有好一会儿了。不过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毕竟我卖相这么好,你说对吧?”
楚青恬托着腮,眯起眼睛:
“钱仲青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我是哪样的人?”
“我才第二次跟你见面,可能……”
“你想到什么便说出来好了,我们之间完全不用藏着掖着,你无需顾忌,但说无妨!”
楚青恬用心斟酌着措辞,真诚地说道:
“我总觉得……你活得很着急、很用力,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得毫无保留,我见过这么多人,你好像真的是唯一一个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从小到大,我凡事习惯从长计议,而你却完全相反,一万块说捐就捐了,好像过了今天便没了明天似的。”
钱仲青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楚青恬露出困惑的表情,钱仲青知道,她显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摇了摇头,笑了:
“说实话,刚刚我还以为你会说,没见过脸皮像我这么厚的人呢!”
“你对自己的认知如此清晰,我很为你感到高兴。不过……”
“不过什么?”
“你希望我能对你畅所欲言,我也希望你不再用调侃的方式掩盖内心真实的想法。”
钱仲青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扉对楚青恬敞开:
“青恬,不得不说,你对我的感觉很准确。生在当今这个时代,老百姓可能缺这少那,缺衣少穿,唯一不缺的就是变数。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跟你一起喝着热乎乎的羊肉汤,或许明天我就会奉命和医疗队一起去往前线,那么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所以……你就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对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们生活在战乱年代,日子本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曾经我在上海一家私人诊所工作,薪水真的很不错,休息的时候看看电影、吃吃西餐、跳跳舞、骑骑马、打打桌球……日子不要太适意。可是自从日本人打来就一切都变了。七七抗战开始了,之后没几个月上海就沦陷了。自那以后上海就变成了一座‘孤岛’,明明‘岛外’暴风骤雨,‘岛内’却依旧歌舞升平,因为我工作的诊所和住处都在法租界,从表面上来看,我的生活和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心里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样战战兢兢、浑浑噩噩的日子我过了一年,我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后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实在无法理解,明明上海的和平和繁荣都是虚假的,租界外的日本人随时都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为什么我周围的人却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呢?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继续这样混日子了,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明白到,既然我是医生,我不光能在上海的租界里治病救人,也能去大后方、去战场上治病救人!想通了这一点,我就主动报名参加了新运医疗队。从此之后,我的日子每一天都不一样了。去年十二月我们医疗队从上海出发,途经了香港和越南,今年年初到达重庆,现在又来到了昆明。
我不知道明天将去向哪里,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会出现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在战地医院的手术台上为伤兵接他被炮弹炸伤的断腿,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后年、大后年,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不用经历这一切危险,我们便赢得了战争。
我们都是普通人,预测不了无常的命运。既然只能在命运的河流里顺流而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尽情欣赏两岸的风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的地方就赶紧去,趁着还有机会,把想做的事儿都做了。这样尽兴地活过一次,即便是哪天离开这个世界,心里也不会留有遗憾。李太白说得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楚青恬笑着接上: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一支舞花一万块!”
钱仲青也不甘示弱:
“知己难求今幸得,花他一万又如何?”
“不过两面而已,就引我为知己了?”
“人与人之间说不清楚的,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你就知道,啊,这个人是明白我的。而你,楚青恬小姐,你都把我看透了,当之无愧是我的知己。”
楚青恬很想说一句,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看透了你,她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明明滴酒未沾,却有一些微醺了。
楚青恬眼看着自己剩了许多,可是任她再怎么努力,也实在吃不下去了,便有些为难地对钱仲青说道:
“这个羊肉汤很好喝,羊肉也很好吃,可我实在吃不下了,这些肉我真的都没有碰过,如果你不嫌弃——”
钱仲青没有说话,直接将楚青恬的汤碗端到自己面前,无比自然地吃了起来。
楚青恬呆呆地看着钱仲青埋头喝着自己喝过的汤,若是旁人看到这一幕,断不会猜到这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吃饭。
楚青恬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她难以想象自己会抛却所有多年恪守的教养,竟然开口问一个自己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要不要喝自己剩下的汤,而这个“陌生人”竟然没说一句话,就这么毫不迟疑地端着她的汤碗喝了下去,此情此景,他们就如同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自然。楚青恬听钱仲青说过许多足以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她都可以举重若轻地装作若无其事,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被一击而中,无力挣脱。
钱仲青将羊肉汤喝得干干净净,又仔仔细细地把最后一点儿羊肉和羊杂吃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随后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伸出了手:
“楚青恬小姐,不知今天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宿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