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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莫尔跟随着侍卫来到那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外时,注意到帐外的空地上,几名辎重部的伙夫正端着空置的托盘从帐内退出。空气中还残留着烤肉的油脂香气和葡萄酒的醇芳。
看着这些依次走出、低声交谈着的辎兵,科莫尔的目光微微闪动,心中不由猜测:亚特伯爵是否还邀请了其他将领一同用餐?奥多?或是其他军团的负责人?这次召见,或许只是一次寻常的军事会议?
正当他心念电转之际,侍卫已在帐门外肃立通报:“大人,科莫尔军团长已到。”
营帐内,传来亚特沉稳的回应:“请他进来。”
科莫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揣测,抬手掀开厚重的帐帘,缓步踏入帐内。
然而,与他猜测的相反,偌大的营帐内,灯火通明,却只见亚特一人独自坐在主位之后的长案前。
案上杯盘早已摆好,但明显只有两副餐具。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亚特平静而深邃的脸庞,让帐内略显空旷的空间格外明亮。
这意料之外的独处场面,让科莫尔微微一怔,随即,一种了然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立刻明白,这绝非一次普通的召见。亚特摒退左右,单独设宴相邀,其用意,恐怕与他深夜反复权衡的那件事,息息相关。
原本因猜测可能有多人在场而稍稍放松的心弦,此刻不由得再次悄然绷紧。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静,只是向亚特抚胸行礼,静候对方开口。
此时,亚特正微微倾身,手持一柄精致的银质酒壶,亲自往案上两只空杯中添加那深红色的液体。见科莫尔高大的身影踏入帐内,他立刻停下了动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旁边的座椅摆了摆手,语气随意而亲切:
“科莫尔大人,快请坐,在我这里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科莫尔依言,缓步走到亚特右侧那张铺着兽皮的长背靠椅前,沉稳地坐下。
尽管他心中对亚特此番单独召见的用意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真到了这面对面的时刻,感受着帐内静谧而略带压迫的气氛,他常年握剑的手指还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蜷缩了一下,显露出内心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
亚特仿佛没有察觉,他将刚刚斟满的一杯葡萄酒轻轻推到了科莫尔面前。科莫尔见状,连忙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指尖触及那冰凉的杯壁,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亚特自己也端起酒杯,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神情显得十分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愉悦。
他晃动着杯中殷红的酒液,对科莫尔说道:“尝尝看,这酒真是不错。是我手下的伙计们从米兰宫廷的地窖里翻出来的好东西,据说是威托特家族珍藏多年的佳酿,味道确实醇厚。”
他的语气带着分享战利品的随意,却也无形中彰显了其征服者的身份和对这片土地资源的掌控。
随即,亚特率先举起了酒杯。科莫尔不敢怠慢,也立刻举杯相迎。
“叮”的一声轻响,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
亚特仰头抿了一口,品味着酒液的回甘。
科莫尔也依样浅尝辄止,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开来,但他此刻更多的心思,却不在酒味,而在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伯爵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
这杯酒,仿佛是一个信号,预示着真正的谈话即将开始~
亚特轻舒了一口气,正待科莫尔以为他将要开口时,这位统帅却缓缓放下酒杯,对着桌上温热的食物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说道:“不必拘束,随便吃。”
说完,他自己便率先拿起银质餐叉,叉起一块炖得烂熟、裹着浓郁酱汁的苹果炖肉,颇为享受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科莫尔原本挺立的身体又缓缓捶了下去。看着亚特如此不拘小节、大快朵颐的模样,那食物的香气不断钻进鼻腔,让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紧张归紧张,但腹中的饥饿感却是真实的。他也不再客气,道了声“谢大人”,便伸手拿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羊排,用力撕咬下一大块肉。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滋味立刻在口中化开,鲜美滚烫的肉汁瞬间抚慰了味蕾,也仿佛顺着食道暖到了胃里,让他略显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缓和。
食物的力量简单而直接,有效地驱散了两人之间因身份和未知意图而产生的隔阂。
接下来,帐内的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
两人时而专注于撕扯手中的肉食,时而端起酒杯默契地共饮一口。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刀叉与杯盘的轻微碰撞声,以及咀嚼吞咽的声音,构成了此刻最自然的交流。
在酒精和美食共同作用下,科莫尔脸上硬朗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他终于渐渐放下了内心的拘谨,不再像刚进来时那般正襟危坐,身体自然地靠在椅背上,准备迎接亚特即将切入的正题。
他知道,这顿看似简单的私宴,即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几块炖得软烂入味的肉块下肚,亚特觉得胃里一阵舒爽暖意,他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让醇厚的酒液在舌尖回味。随即,他看向依旧在专注撕扯着手中羊排的科莫尔,不经意间以闲聊的口吻问道:
“科莫尔大人,这几日你在城中巡视,对米兰城之前的防御体系,可有什么看法?”
科莫尔闻言,立刻将口中尚未完全咀嚼的碎肉用力咽下,拿起旁边的亚麻布仔细擦了擦手和嘴角,身体不自觉地重新坐直,恢复了特有的端正姿态。
他略微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
“大人,米兰城本身城高池深,结构坚固,威托特家族历代经营,基础是极好的。”
他先是肯定了城池本身的优势,随即话锋一转,“然而,据我观察,其防御思想仍停留在多年以前,过于依赖城墙本身的被动防御,缺乏主动出击的弹性。”
亚特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在他看来确实与众不同。
随即,科莫尔伸出沾了些油渍的手指,在桌面上虚画起来,继续说道:
“其一,城外缺乏有效的预警和前哨体系。应在城外制高点,例如东北方向的那片丘陵和西南的旧磨坊区,建立坚固的烽火台和小型戍堡,派驻精干斥候。一旦有敌情,烽火为号,可为城内争取至少半日的预警时间,而非等敌人兵临城下才仓促应对。”
“其二,”他继续道,目光锐利,“城内兵力部署过于集中在城墙一线,缺乏足以改变战局的预备队。应将兵力分为三线:一线守城,二线在城内关键街口待命,随时支援薄弱环节或扑灭城内可能出现的骚乱;三线,也就是最精锐的部分,则应置于中心广场或靠近主要城门的内侧,作为决定性的反击拳头。一旦某段城墙被突破,或是需要出城逆袭,这支力量能迅速投入,扭转战局。”
“其三,防御设施有待完善。护城河需要拓宽清淤,并在外侧增设一道矮墙和陷马坑,迟滞敌军步兵和攻城器械的靠近。另外,”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更细致的观点,“城墙上的塔楼之间,射界存在盲区。应在城墙内侧,利用现有高大建筑,加建一些高出城墙的木质箭塔,形成交叉,让攀城的敌军腹背受敌。”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不仅指出了问题,更提出了具体、可操作的改进方案,涵盖了预警、兵力配置、工事完善等多个层面,展现出的是一种系统性的、基于深厚军事理论修养的防御观。
这与奥多等凭借勇猛和经验作战的将领提出的“加高城墙”、“多备滚木礌石”等直观建议相比,明显高出了一个层次,更注重体系化和主动性。
科莫尔最后总结道:“总而言之,大人,一座坚城不应只是龟缩的硬壳,而应该是一个能进退、可反击的整体。最好的防御,是让敌人感到无处下手,甚至不敢轻易前来试探。”
亚特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科莫尔的见解,无疑印证了他对此人价值的判断。这不仅仅是一个勇猛的战将,更是一个懂得如何构建和完善防御体系、具备战略眼光的将才,这正是他目前亟需的。
科莫尔虽然目前的职位仅是宫廷禁卫军团长,在勃艮第侯国庞大的军事体系中并非最高层级,但亚特深知其身上的底蕴——
数年前,科莫尔曾作为骨干军官,跟随前任国君弗兰德麾下最精锐的隆夏军团南征北战,见识过各种复杂的战场环境和攻防态势,其眼界和积累的实战经验远非寻常将领可比。
比起自己手下那些从力工、流民起步,凭借勇猛和忠诚一步步积累经验成长起来的军官(如奥多等人),科莫尔在军事理论、大局观和体系化思维方面显然更胜一筹,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统筹全局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