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泽。
他脸上惯有的沉稳被一层薄薄的惊愕覆盖,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扑倒在地、狼狈不堪的两人,手中的枪口还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青烟。几乎在看清他们的瞬间,他手腕一翻,动作迅捷而利落地将枪收回腰间隐蔽的枪套,仿佛那致命的铁器从未出现过。
“梧小姐?莫医生?”
九方泽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带着他特有的干练的姿态,向蜷缩着的梧惠伸出手。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天啊……我,该不会……”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梧惠身上扫视,寻找着血迹或伤口。
莫惟明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认出是九方泽,那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瞬,但紧随其后的便是灼烧般的怒火。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直刺九方泽。
“你……”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他刚才可是开枪打伤了梧惠!认识到这一点,他的愤怒瞬间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尽管九方泽的脸上表现了与之匹配的无措,这仍无法改变他伤害了“自己人”的事实。
“嘶……”
就在这时,被莫惟明死死攥着手臂的梧惠,发出一声痛楚的抽气。她挣扎着,在莫惟明下意识松开钳制的手后,竟然自己撑起了身体,动作虽然僵硬缓慢,却并非完全无法动弹。
“梧小姐!”
九方泽也立刻半跪下身。
梧惠皱着眉,手用力地揉着自己后背偏下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但她的眼神中除了疼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感觉……好痛,”她艰难地开口,“但……好像——没事?”
“没事?开什么玩笑……”
莫惟明难以置信地重复。她可别是被完全疼傻了。可是,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她揉搓的位置看去,那里并没有被血迹浸染。
视线扫过那洁白无垢的“床单”时,莫惟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梧惠身上那件“床单”的一角。入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和分量感。那不是普通的棉布或丝绸。刹那间,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莫惟明的脑海。
龙绡。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
“你……你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带出来的?!”
莫惟明的声音因震惊和一丝后怕而微微拔高。梧惠被他的动作和质问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时候,她的眼里反而有几分不可思议。
“以防万一,我一直带在身上。我从出门的时候就一直带着。你难道没注意,我一直挂条白色的披肩吗?你不会真的没意识到吧?”
莫惟明彻底语塞,回想起来,似乎……好像……她确实是披着什么出来的?
他的手不自觉地搓了搓龙绡。它极薄却不透光,极轻却很柔韧,极软却坚不可摧。它拧成一股时,缠在脖子上就像是一条普通的白围巾;对折数次后披在身上,就成了一件普通的披肩;倘若将它完全展开平铺,就能为一张窄床做床单了。
这就是神无君给他们的法宝……在他们得到后,莫惟明一直存放在自己的衣柜里。他现在还能想起,神无君那毫不留情的、劈向自己的一刀,带来无与伦比的疼痛。这么说来,虽然它为梧惠挡下了致命的子弹,但那一瞬的穿透力却是真实的。
“算、算了——你没事吧?真的吗?骨头有没有断?有没有伤到脊椎?”
“应该没事……”
在九方泽的搀扶下,她站了起来,向前一步。还好,没有伤到神经中枢。莫惟明彻底松懈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劳感瞬间将他笼罩。
“我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你竟然不知道。”梧惠看上去可真是一点事也没有了,“我还以为你早意识到了,只是没有说罢了。”
“唔。”一旁的九方泽清了清嗓子。他脸上惯有的严肃线条,似乎有一瞬间的软化,甚至……带着点极其罕见的、试图缓和气氛的意味。虽然,这尝试在他那张过于板正的脸上显得有些生硬。他一本正经地开口,语气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莫医生,您……完全不关注女士的衣装吗?”
这句带着点冷幽默的调侃,在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的紧张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莫惟明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谁闲得没事专注这个?!”
梧惠也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后背。她只觉得骨头像是被重锤隔着棉花砸了一下,闷痛不已,哪里还有心思体会这生硬的幽默。看着九方泽那副努力想活跃气氛,却依旧严肃刻板的表情,她最终还是忍不住苦笑出声。
“九方先生……您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完全不好笑啊。”
九方泽脸上的那种微妙的表情消失了,他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极其郑重地、对着梧惠深深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如同接受检阅。
“万分抱歉,梧惠小姐。”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是我的失误。方才在追踪目标,紧张之下,只看到阴影中快速移动的衣摆轮廓,下意识以为是……就……开枪了。”
他直起身,目光沉凝地看着梧惠:“万幸您并无大碍。若真让您受到伤害……我……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确实不知道你们二位也会出现在这艘船上。”
莫惟明暂时压下对误伤的怒火,但心中的疑虑却如藤蔓般疯长。他的目光扫过九方泽腰间的枪套。“追踪目标?”他紧盯着九方泽,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
“是来找云霏报仇的吗?”梧惠立刻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九方泽脸上更添几分凝重。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两人,投向幽深的走廊尽头,仿佛那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他又一次,板着脸,选择了沉默。
如无形的壁垒,再次将刚刚缓和的气氛推向了冰点。莫惟明和梧惠看着他这副拒绝交流的姿态,心头刚刚放下的巨石,又沉甸甸地压了上来,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和不安。
重新披好披肩的梧惠,双手因紧张不断揉搓着前肩的、布料的两角。她的闷痛还未完全消散,这沉默更让心头那股被压抑的烦躁和恐惧升腾起来。她不是莫惟明,没有他那份在极端压力下还能暂时权衡利弊的隐忍。作为差点被子弹洞穿的“受害者”,她现在只想撕开这该死的沉默。
“九方先生!”梧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反弹的尖锐,她甚至微微向前倾身,直视着九方泽,“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又是谁告诉你云霏在这里的?你是冲着她来的,对吗?来‘有仇必报’?”
九方泽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分。他避开了梧惠灼灼的目光。最终,他似乎被这直白的质问逼得无法再维持彻底的缄默,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过这种话。但是,我也不会连累别人——我本以为不会。”他再次看向梧惠,眼神里那份沉甸甸的歉意更加浓重,“本来伤害到你,我就感觉非常过意不去。但我真的……以为这艘船上,只有她一个人。非要说,是情报不符。”
“只有她一个人?”
莫惟明立刻抓住这个荒谬的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紧迫:“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从哪个方向?哪条路?我们现在简直是——瓮中之鳖一样。”
九方泽被莫惟明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简单得有些奇怪。
“怎么进来的?”他困惑地皱起眉,语气理所当然,“正常进来的啊。从……舷梯登船。你们不是吗?说起来,我也不清楚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你们又来做什么?”
“正常进来?!”
“从舷梯登船?!”
莫惟明和梧惠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叫出来。两人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极度怀疑的情绪。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两头嗅到生路的困兽,他们同时猛地伸出手,一左一右死死抓住了九方泽的手腕。
九方泽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钳制惊得身体一震,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差点就要做出防御反应。他看着眼前这两双骤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急切和渴望几乎要溢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捕食者的凶狠,饿狼一样。一瞬间,九方泽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入口在哪儿?!”
“快!带我们去入口的方向!”
九方泽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试着微微抽动手腕,却发现两人抓得极紧。
“现在吗?”他沉声道,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现在……我希望优先我自己的事。我必须找到她。”
梧惠再也忍不住了,积压的恐惧、被误伤的委屈、被困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知道我们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多久了吗?没有白天黑夜!不知道时间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等死!我们必须逃出去!立刻!马上!现在!”
九方泽望着梧惠脸上那份绝非作伪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夸大其词。他又看了一眼莫惟明,从那严肃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谎言。看来,事情比他想得要混乱许多。他似乎终于能感觉到两人的无助。
“你们……究竟待了多久?”
九方泽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明显的困惑和一丝动摇。他登船的时间观念是清晰的。
“我哪儿知道!”梧惠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烦躁地揉着自己发痛的后背,“这里根本分不清昼夜!时间都搅成一团糨糊了——就像被困在南国那样。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描述,九方泽的眼神彻底变了。一丝疑虑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登船时,分明是晴朗的午后……如果这里的时间感知真的如此混乱……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但那份动摇已经清晰地写在了他骤然变得凝重的脸上。
“九方,你还没回答梧小姐刚才的问题。是谁指引你来的?是谁告诉你,你的仇人在这里的?”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九方泽,“这个人,必须非常清楚云霏的行踪,而且有能力把你送进来……或者说,骗进来?”
九方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在莫惟明和梧惠焦灼的脸上来回扫视。走廊里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他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是坚守自己最初的目的,还是……面对眼前这明显陷入巨大异常的两个熟人?再怎么说,他们也算得上朋友了。
最终,或许是梧惠那句“逃出去”的强烈求生欲触动了他,也或许是这艘船本身透出的诡异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是角。”
两人再次呆住了。
“你是说,云霏的弟子,角说的吗?”
梧惠向他确认,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梧惠和莫惟明对视良久。这个答案……在不同寻常的同时又有一丝合理。但具体合理在哪儿,他们也说不清楚。
毕竟是角联合殷社,把他们骗到船上的。现在,又骗来了九方泽?
图什么呢?
名字刚刚落下,余音尚未散尽,一种无形的压力便骤然降临。
幽邃走廊的阴影深处,一个纤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她姿态漫然,却像一棵扎根于钢铁缝隙中的古树,散发着与这冰冷金属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静而蓬勃的生命力。她一袭深浅不一的棕色衣袍,在这片灰暗的钢铁兽腹里,透露出古怪的生命力。
她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一丝了然于心的叹息:
“果然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