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林新华急促的喘息打破。震惊与痛楚过后,一股强烈的、必须立刻弄清楚原委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招待尹文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尹文,你……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打电话!”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书铺,甚至忘了穿上放在门口的外套,只穿着一件薄毛衣,就直奔巷子另一头的乔家杂货铺。冬日的冷风刮在他发热的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焦灼与冰凉。
乔家杂货铺里,孙梅正和几个老街坊闲聊,看到林新华这般失魂落魄地冲进来,都吓了一跳。
“林老师?您这是……”
“电话!孙梅,我用下电话!急事!”林新华语气急促,也顾不得寒暄。
他颤抖着手,抓起柜台上的电话听筒,用力摇通,然后按照记忆,拨下了儿子林璋在省城家里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无人接听。他又拨了一遍,依旧是无人接听。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收紧。他放下电话,脸色更加难看,立刻又拨通了女儿林琪家的号码。这次,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哪位?”是女儿林琪熟悉的声音。
“小琪!是我!”林新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你哥呢?林璋在哪儿?他电话怎么没人接?”
电话那头的林琪显然被父亲异常的语气惊到了:“爸?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哥……我最近也没怎么联系他,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林新华几乎是吼了出来,引得杂货铺里所有人都屏息望过来,“他背着我把花城的老屋抵押了!还打着我生重病的幌子,去找我的学生,你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借钱!尹文现在就在我这儿!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什么?!”林琪在电话那头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抵押老屋?借钱?这……这不可能吧?爸,您是不是弄错了?”
“弄错?尹文亲口说的!人家代表同学们来看我‘病情’的!”林新华气得浑身发抖,“你马上想办法联系他!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就去省城!”
不等女儿再说什么,林新华重重挂断了电话,掏出零钱拍在柜台上,对孙梅说了句“谢谢”,便转身又冲回了书铺。孙梅和几个老街坊面面相觑,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林老师那从未有过的失态,都知道林家怕是出了大事。
回到书铺,尹文还等在那里,看到老师脸色铁青、呼吸急促地回来,心下已然明了。
“老师……”
“尹文,”林新华打断他,语气决绝,“我得立刻去省城!你现在就回去吗?方不方便捎上我?”
尹文立刻点头:“方便!老师,我的车就停在巷口,我们这就走!”
林新华也不再耽搁,匆匆锁了书铺的门,甚至连招牌下的灯都忘了关,便跟着尹文,几乎是脚步虚浮地朝着巷口走去。那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凉与孤直。
桐花巷的上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泛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但很快,另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投入池塘的巨石,激起了覆盖全巷的汹涌浪花——动迁,暂缓了!
消息最初是从几个在县政府有门路的家属那里传出来的,很快就得到了街道干部的正式确认。县委经过反复开会研究,考虑到近期因动迁引发的种种乱象和恶性案件,社会影响极其不好,最终决定,暂缓对桐花巷、清水巷等几个老片区的整体拆迁改造计划!转而先开发西山脚下那片闲置的荒地,建设新的居民点和商业配套设施。
这消息一出,整个桐花巷瞬间沸腾了!反应各异,五味杂陈。
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满是庆幸。比如李开基和胡秀英,老两口看着自家冒着热气的豆腐坊,眼圈都红了。“保住了……总算保住了……”李开基喃喃道,这祖传的营生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终究是留下来了。
朱大顺和杨秀也松了口气,肉铺生意虽然辛苦,但毕竟是熟门熟路的老主顾,搬走了还真不知道会怎样。
孟婆婆家虽然空了,但老街坊们也都为她高兴,至少回来还有个念想。
也有人感到深深的遗憾和失望。比如那些人口多、住房紧张,盼着借此机会改善条件的家庭;或者像高大民这样,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借着动迁换个更大铺面、大干一场的人。高大民看着自己那辆崭新的摩托车和刚置办起来的修理工具,叹了口气:“唉,白激动一场!”
一些私下里已经悄悄打听好新房源、甚至开始收拾家当的人,也悻悻地停下了动作。
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对新安排的期待。拆迁带来的不仅仅是改善的可能,更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纷扰。如今靴子落地,虽然不再是预想中的“一步登天”,但至少生活可以回到原有的轨道,不用再日日提心吊胆,邻里之间也不用再为了补偿份额而暗自较劲甚至红了眼。
而且,县政府和街道也并非完全不管了。紧接着公布的配套措施是:由街道牵头,政府和住户各出资一半,修整桐花巷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面,统一修理老旧不堪的公共厕所,疏通并改造排水系统,改善基本的居住环境。
这个消息得到了绝大多数居民的拥护。
“修路好啊!这下下雨天再也不怕踩一脚泥了!”
“早该修修厕所了,夏天味儿太大了!”
“政府出一半,咱们自己凑一半,这法子实在!”
巷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人们议论的不再是补偿款的多少,而是修路该怎么修,厕所建在哪里更合适,每家该出多少钱。一种更务实、更贴近生活本质的氛围,重新弥漫在桐花巷里。
王美和奚青柏在厂里也听到了消息。王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面馆保住了,母亲的心血得以延续。奚青柏则更关注西山荒地的开发,那或许会给纺织厂带来新的机遇。
傍晚时分,夕阳给桐花巷披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辉。尤亮陪着尤甜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巷子里人们脸上久违的、带着希望的议论神情,尤甜甜苍白的脸上,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
生活仿佛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但经历了一番动荡与洗礼后,这份回归的“寻常”,显得格外珍贵。林老师的匆匆离去给巷子留下了一抹忧色,但巷子本身,却在政策的转向和即将到来的修缮中,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坚韧的生机。路要修,日子要过,桐花巷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