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红旗丝厂的仓库大门在蔡金妮面前缓缓拉开时,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纤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从高窗透进的昏黄光线,可以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白色丝捆,像一座座沉寂的雪山,无声地诉说着这个老厂曾经的规模和如今的落寞。
“就是这些了。”负责清算的干部语气平淡,带着一丝甩脱包袱的轻松,“检测报告在这里,存放久了,有点泛黄,强度指标都还行,就是型号老,颜色单一。”
蔡金妮没有立刻回应。她像一头发现猎物的母豹,快步走上前,伸手抚上一捆丝料。指尖传来的触感确实不如她们以往用的顶级丝线那般细腻柔滑,带着些许涩感,颜色也并非纯白,而是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的米黄色。她用力捻了捻丝线,感受着它的韧性和强度。
跟随而来的两位老师傅更是专业,他们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查看丝线的光泽、均匀度,甚至抽出几根,放在嘴里感受了一下(老匠人的土法子),又互相低声交流了几句。
“蔡主管,”一位老师傅走到蔡金妮身边,压低声音,“丝质本身没问题,底子是好的,就是放久了,失了点光,也受了点潮。这型号是老了点,做最高档的轻薄蜀锦肯定不行,但用来做第二批订单里那些要求厚实挺括些的屏风底座、或者搭配金线绣制图案,完全可以!甚至……这种天然的旧米黄色,染其他颜色可能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沉稳效果!”
另一位老师傅也点头:“关键是量足,价格便宜!能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
蔡金妮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转向那位清算干部,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杀伐决断的笑容:“领导,这批货,我们花城纺织厂要了!现在就签合同,付定金!麻烦您这边立刻安排人手装车,我们厂里的卡车已经在路上了,今晚能到,装好货连夜就走!”
她的果断和效率让那位干部都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笑容:“好!爽快!这就办!”
合同签订,定金支付,整个红旗丝厂留守的少量工人都被动员起来,开始紧张的装车工作。蔡金妮挽起袖子,和两位老师傅、老会计一起,亲自在仓库里监督、点数,确保每一捆丝料都完好无误地搬上卡车。
夜色降临,两辆从花城县日夜兼程赶来的、隶属于纺织厂的旧卡车,带着全厂的希望,轰隆隆地驶入了红旗丝厂。车灯像两把利剑,划破了临江市的夜空。
而此时的桐花巷,晚饭时间刚过,正是邻里串门、信息发酵的时候。
钱来娣家今天格外热闹。李柄荣和钟金兰、朱大顺、蔡大发和许三妹,还有闻讯赶来的高大民(刚从省城送儿子回来)、乔利民等几户当家人,都聚在了王家不算宽敞的后屋里。王勇也被允许留在旁边听着。
孩子们下午的“听墙角”和蔡银龙、朱瑞听到的公园密谋,被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完整,还原了出来。
钱来娣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铁青。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浑身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她没想到,人心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那个看似斯文的老师,背后竟是如此龌龊不堪!而王兴,她的丈夫,竟然又一次……
“王、兴!”钱来娣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猛地射向一直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王兴。
王兴吓得一哆嗦,脸白得像纸,结结巴巴地试图辩解:“我……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的人……堂姐她,她只说白老师条件好……”
“你不知道?!”钱来娣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你眼睛是瞎了还是心是黑的?!上次他们一家子跑来是怎么羞辱美美,怎么嫌弃咱们家的,你都忘了?人家摆明了是来找冤大头,来找垫背的!你倒好,人家给个杆子你就顺着爬!你是不是巴不得把闺女推进火坑里,好显摆你当爹的威风?!”
王兴被骂得哑口无言,头几乎要埋到裤裆里。
朱大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王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办得忒不地道!美美那孩子多好!现在为了厂子在外头拼命,你倒好,在后面扯后腿!那白家就是一窝子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要不是孩子们机灵,听了来,美美这辈子就让你毁了!”
李柄荣也沉声道:“王叔,这事您真得好好想想。美美妹子有自己的主意,有本事,她的前程,该让她自己走。”
高大民抽着烟,闷声道:“老王,咱们都是当爹的,盼孩子好没错,可不能这么个盼法。那姓白的家,听着就邪性,沾不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批评和劝诫。王兴在这些老街坊面前,只觉得无地自容,那点可怜的、基于虚荣和固执的“为你好”,在血淋淋的真相和众人的指责下,彻底碎成了齑粉。他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行了!”钱来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撕碎王兴和去找王媒婆、白家拼命的冲动,她看着在场的邻居们,眼圈发红,却语气坚定,“各位兄弟姊妹,谢谢大家!这份情,我钱招娣记下了!这事,没完!等金妮把原料运回来,等美美从广州回来,咱们再跟他们好好算这笔账!现在,厂子里的事要紧,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她展现出的冷静和顾全大局,让众人都暗暗点头。
“招娣你放心!”朱大顺拍着胸脯,“有咱们在,看谁敢动美美一根汗毛!”
“对!咱们桐花巷的姑娘,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夜色渐深,临江市那边,装车工作还在紧张进行。
蔡金妮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工人们将最后一捆丝料稳稳地码放在卡车上,用篷布仔细盖好、捆紧。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因忙碌而汗湿的鬓发,她却感觉不到冷,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蔡主管,都装好了!可以出发了!”老师傅过来汇报,脸上也带着疲惫却兴奋的光。
蔡金妮跳上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对司机,也是对所有人说:“师傅,辛苦大家,咱们连夜回去!路上轮流开,人歇车不歇!厂里等着这批丝救命呢!”
卡车引擎发出沉闷有力的轰鸣,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载着沉重的希望,驶入了沉沉的夜色,向着花城县的方向,星夜兼程。
车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延伸,仿佛连接着绝望与生机。广州的王美还在为未来的道路披荆斩棘,而花城的蔡金妮,正拼尽全力,为厂子抢回生存的基石。桐花巷里,愤怒与温情交织,守护着在风雨中飘摇的家人。
这一夜,许多人都无眠。王兴在妻子的冷眼和内心的悔恨中辗转反侧;钱来娣在愤怒与担忧中盘算着如何应对;巷子里的其他人家,也在议论和关心中,等待着原料归来的消息,也等待着南下之人的音信。
秋天的后半夜,露水渐重。卡车奔驰在寂静的国道上,蔡金妮裹紧衣服,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树影和远山轮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