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场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过去已有半月。焦黑的废墟依旧刺目地横亘在城郊,如同花城纺织厂胸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那场近乎毁灭的打击。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全厂上下的、无声的焦虑与绝望。
与港商的沟通陷入了僵局。对方在得知蚕场被烧、原料尽毁、无法按时交付第二批订单的消息后,态度异常强硬。无论奚青柏如何在电话里解释、恳求,甚至提出愿意承担部分损失并支付延期利息,港商那边的代表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按合同办事。” 三倍违约金,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整个纺织厂的头顶,随时可能斩落。
厂里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比 official 的通知传得更快。 “厂子要垮了”、“发不出工资了”、“大家都得下岗”……这样的议论像阴冷的潮水,在车间、在食堂、在宿舍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有人开始偷偷托关系找新的门路,有人则茫然无措,只能对着机器发呆。
唯有蜀绣工坊,还顽强地维持着最后的秩序与尊严。
在蔡金妮近乎严苛的督促和以身作则下,大姐们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飞针走线,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在这压抑沉重的氛围里,港商第一批订单的最后一件绣品,在一位老师傅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中,落下了最后一针。
完成了。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姐妹们互相传递着确认的眼神,和那无声凝聚的、悲壮的努力。这批凝聚了她们心血和厂子最后希望的货品被打包装箱,但它们能否顺利换来尾款,能否为厂子续命,无人知晓。
县委的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县委书记、县长、主管工业的副县长以及工业局的几位主要领导,与奚青柏面对面坐着。桌上摊开着纺织厂呈报的紧急报告和那份让人喘不过气的损失、违约评估。
“……情况就是这样。”奚青柏的声音沙哑,但条理清晰,“北京外贸公司的尾款即将到账,大约有两万元。另外,根据公安那边的消息,从贾仁礼、贾仁义兄弟家中及秘密窝点抄出的赃款,初步统计有七八万,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县里明确表示,这部分款项会优先用于弥补纺织厂的损失。”
一位头发花白的副县长叹了口气,敲着桌面:“青柏同志,你的难处,我们都理解。贾家兄弟罪有应得,抄没的赃款也确实能解一部分燃眉之急。可是,就算加上北京那边的尾款,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块左右。港商那批订单的违约金,按照合同,是三倍,接近三十万!这个缺口,太大了!县财政的情况你也清楚,根本无力填补这么大的窟窿。”
工业局局长也面露难色:“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信誉毁了,以后谁还敢跟我们花城纺织厂做生意?原料供应链断了,就算有钱,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生产。我看……是不是可以考虑……启动破产清算程序?至少,能妥善安置职工,减少社会震动。”
这些话像冰锥,一下下扎在奚青柏心上。他知道领导们说的是现实,是权衡利弊后最“稳妥”的选择。可他看着报告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章程副厂长缠着绷带却依旧关切的眼神,是蔡金妮和工坊大姐们强装镇定的脸庞,是王美熬夜核算时苍白的侧脸,是厂里几百号职工及其背后家庭那茫然无助的目光……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领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各位领导,我知道厂子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但我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这不是我奚青柏个人的成败,这是全厂几百职工的生路!北京那批货已经发出,港商的第一批货也完成了,马上可以发货。我请求,让我带着这批货,最后去一趟广州!我要当面去见港商的老板,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再争取一次!如果……如果最终还是不行,我奚青柏,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他的誓言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年轻人的血气和不甘,也带着一厂之长的担当。领导们沉默了片刻,最终,县委书记缓缓开口:“好吧,青柏同志,既然你坚持,县委支持你最后再努力一次。但是,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消息传回厂里,奚青柏的决定像一颗火种,短暂地驱散了些许阴霾。
蔡金妮第一时间找到了王美和工坊里几个核心的骨干大姐。
“奚厂长要再去广州,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蔡金妮眼神灼灼,“光靠他一个人去说不行,咱们得让他带上能打动人的东西!”
王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拿出自己这些天在沉重压力下,凭借着一股不甘的韧劲,偷偷设计绘制的一系列新图样。这些图样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山水花鸟,而是尝试将现代几何元素与蜀绣技艺结合,设计出的胸针、领带夹、小巧的装饰画等更符合现代审美和国际潮流的小件作品图册。
“金妮姐,你看这些……”王美将图册摊开,“我想跟着奚厂长一起去。就算港商那边谈不拢,或许……或许我们能凭着这些新样子,在广州找到别的门路?哪怕是一线生机,也得试试!”
工坊里的大姐们看着那些新颖别致的设计图,黯淡的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对!让美美去!她心细,懂设计,还能帮奚厂长算账!”
“咱们不能光等着!厂子是大家的!”
“可是……原料怎么办?就算找到新买家,没丝线也是白搭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咱们自己去找!发动家里人,去周边乡镇收!能收多少是多少!老的、旧的、颜色不一的,咱们想办法自己染,自己配!”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一种绝境中迸发出的、朴素而强大的自救力量,开始在工坊,乃至全厂蔓延开来。许多职工下班后,纷纷发动起自己的亲戚朋友,骑着自行车,带着筐篓,深入花城县乃至邻县的各个乡镇、村落,挨家挨户询问、收购农户家里可能存有的土丝、旧绸,甚至是品质不一的蚕茧。他们像一群寻找希望的蚂蚁,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为濒死的厂子,汇集起一丝微弱的生机。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此报以同情。
刘静得知蚕场被烧、纺织厂濒临倒闭的消息后,在家简直要拍手称快。她对着自己丈夫喋喋不休:“报应!真是报应!让那个蔡金妮狂!让她搞什么事业!现在好了,厂子要倒了,看她以后还拿什么嘚瑟!就是个失业在家的命!”
她越想越觉得痛快,竟按捺不住,特意绕到桐花巷,走到蔡家夫妻的菜摊前,阴阳怪气地开口:“哎呦,蔡叔,许婶,还在卖菜呢?听说你们家金妮那个工坊……啧啧,怕是干不长了吧?厂子都要黄了,还绣什么花呀?早点想想后路吧,别到时候年纪大了,工作也没了,那可真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在旁边帮着父母整理菜筐的蔡银龙猛地站起身,二话不说,端起旁边一盆刚洗完菜的、混着泥浆的脏水,朝着刘静就泼了过去!
“哗啦!” 刘静被泼了个正着,从头到脚湿透,头发上还挂着几片烂菜叶,狼狈不堪。
“滚!再敢来我家摊子放屁,下次泼的就是粪水!”蔡银龙瞪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刘静尖叫一声,在周围摊贩和行人讥笑的目光中,灰头土脸地跑了。
王兴也听说了厂里的危机,他蹲在面馆门口,愁容满面。他倒不是担心厂子,主要是发愁大女儿王美。“这要是厂子真倒了,美美可就真成无业游民了……二十五六的大姑娘,没个工作,这婆家可更不好找了……” 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是万万不敢在家里说出口的,钱来娣那天的巴掌和扫把,他还记忆犹新。
张寡妇抱着孙子刘登在巷口晒太阳,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一阵后怕和庆幸。“幸亏我家大强听了小芳的话,早早去了供电所。这要是还在纺织厂干机修,现在不也得跟着抓瞎?还是我儿媳妇有远见啊!” 她看着怀里白白胖胖的孙子,觉得如今的日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刘大强和齐小芳下班回家,一边逗弄着咿呀学语的儿子,一边也聊着这事。
“真没想到,贾主任兄弟俩贪了那么多!七八万啊!还有金子!”
“天网恢恢,不是不报!这下好了,全吐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这点钱能不能救活纺织厂……”
“唉,但愿奚厂长这趟去广州,能有点用吧。”
而在老陈头那间略显冷清的理发店里,老两口看着在床上熟睡的孙子陈海和孙女陈涛,心情复杂。向红红着眼圈,低声道:“贾仁义那个杀千刀的,总算被抓了!当初要不是他为了往上爬,非要抓典型,盯着咱们钢铁超生不放,文华和钢铁也不至于被逼得远走他乡……孩子们都快不认识爹妈了……”
老陈头叹了口气,拿着旧毛巾,轻轻擦拭着儿子陈文华和儿媳吴钢铁那张已经泛白的结婚照镜框,浑浊的老眼里,有痛恨,也有一种沉冤得雪般的微弱快意。
花城县的这个秋天,注定不会平静。纺织厂的存亡,牵动着无数人的心。有人在绝望中奋力挣扎,寻找微光;有人在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也有人在这时代的尘埃落定中,品味着各自的悲欢与因果。奚青柏和王美,即将带着全厂残存的希望,南下去奔赴那场吉凶未卜的谈判。而他们的背后,是一条陷入沉寂的巷弄,和无数双注视着他们、等待着最终判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