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气氛正酣,酒香菜香弥漫在桐花巷口。刘大强和齐小芳夫妻俩,一个抱着白白胖胖、戴着红肚兜虎头帽的儿子刘登,一个端着小小的酒杯,开始挨桌敬酒。
他们先到了主桌,那里坐着几位特意请来的领导和上司。刘大强如今已不是纺织厂的机修工,他凭着自己肯钻肯学的劲头,考下了电工证,调到了县供电所,虽然工作依旧辛苦,但待遇和前景都好了不少。供电所的班组长老周笑呵呵地接过酒,夸赞道:“大强不错!工作踏实,现在又添了大胖小子,好事成双!以后更得加把劲啊!” 刘大强憨厚地笑着,连声应是。
齐小芳这边敬的是她花城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和几位老师傅。作为厂里少有的三级女钳工,齐小芳技术过硬,为人爽利,很受器重。车间主任是个爽快的中年女人,拍了拍齐小芳的肩膀:“小芳,孩子百天了,该收收心回厂里了吧?咱车间可还等着你这把好手呢!” 齐小芳笑着点头:“主任您放心,等孩子断了奶,我立马就回来!”
敬完领导和重要同事,夫妻俩又转向熟悉的街坊邻居。张寡妇(张青)和亲家齐母,跟在旁边,笑眯眯地招呼着大家“吃好喝好”,脸上洋溢着满足和骄傲的光彩。看着儿子儿媳抱着孙儿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四面八方的祝福,张寡妇只觉得前半生所有的辛劳和守寡的孤寂,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这阖家团圆、欢声笑语的场景,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也勾起了某些人心底的酸涩。
理发店的老陈头和他媳妇向红,抱着他们两岁多的孙子陈海,坐在稍偏一桌。小陈海被热闹吸引,咿咿呀呀地指着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老陈头逗弄着孙子,脸上在笑,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落寞。向红更是看着被众星拱月般的刘登,又低头看看怀里懵懂的孙子,悄悄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他们的儿子陈文华和儿媳吴钢铁,因为超生了这个孙子,担心影响工作(陈文华是小学教师,吴钢铁是中学体育老师),在陈海出生后不久,就狠狠心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老人,夫妻俩南下广州打拼去了。这一去,就是两年多,连着两个春节都没能回来。寄回来的钱和东西倒是一次没落下,一次比一次多,可见在外不易却也算站稳了脚跟。可钱物再多,也抵不过亲情的缺失。大孙女陈涛已经五岁了,早过了嗷嗷待哺的年纪,对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平日里跟着爷爷奶奶,偶尔看到照片,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叫不出那一声“爸爸”、“妈妈”。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广州。
夜幕降临,城中村一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净的出租屋里,陈文华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建筑工地回来(他放弃了教师的体面,在工地上做管理,收入高些)。吴钢铁正在小煤炉上炒菜,油烟呛得她直咳嗽。简陋的木板床上,散落着几件明显是给孩子买的新衣服和小玩具——一只绒毛小狗,一个彩色拨浪鼓。
吴钢铁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边对丈夫说:“今天路过市场,看到这小狗娃娃,想着小涛应该会喜欢,就买了。还有这衣服,我看码子正适合小海现在穿……”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夜里,夫妻俩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都毫无睡意。床头贴着一张有些卷边的黑白照片,是去年老陈头找人拍了寄过来的,上面是抱着孙女的他和向红,以及怀里胖嘟嘟的小陈海。陈文华看着照片上父母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妻子的大眼睛,看着儿子那懵懂无知的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涛还认不认得我们……”吴钢铁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哽咽,“小海应该会走路了吧?会不会叫爸爸妈妈了?”
“肯定会的。”陈文华揽住妻子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沙哑,“等我们再攒点钱,把超生的罚款窟窿彻底堵上,就回去看他们。到时候,也许……也许能在县里做点小生意,就不出来了。”
他们依靠着这张小小的照片,想象着孩子们一天天的成长,想象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在陌生的城市夜里,用思念编织着遥远的团圆梦。一边是桐花巷里热闹的百天宴,承载着新生与希望;一边是广州城中寂静的出租屋,弥漫着乡愁与期盼。同一片月光下,悲欢并不相通,却都是这漫长岁月里,最真实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