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住处设在中军偏后一处相对安静的位置,紧邻着父亲处理军务的主要营房。
因着常年镇守在此,此处的驻所不同于行军扎营时的临时帐幕,而是半固定的营房。谢长渊与谢长卿这样的将领,各有一处极为简单的“府邸”——其实不过是比寻常营房多围出一个小院子,多了两间土坯瓦房罢了,在这苦寒边塞,已算难得的体面与安稳。周围防卫明显更为严密。
回府邸的路上,北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生疼。经过几处士兵营房时,里面隐约传来压低的议论:
“这天……真他娘的邪乎!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
“柴火若是不够,日后怕是要遭罪……”
“昨晚值哨,差点没把脚指头冻掉!这鬼天气,这个冬天看着是要难过喽……”
“唉,只盼着上头能多拨些炭薪下来,不然……”
“我老家要也是这光景,不知爹娘咋熬。”
“少说两句,省点热气。”
谢长卿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眉宇间锁着一丝沉重什么也没说。
他将我送至房门前:“今年冷的较早了些,这雪……” 谢长卿示意我靠近火盆暖手,眉头微蹙“好好待着,外面冷,先别出去。”
他并未久留,而是将我安顿好便转身匆匆离开了。边关军情、防务调整、过冬储备、可疑迹象的追查……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们即刻商议定夺。
房内早已生起了熊熊的炭火,一踏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隔绝了地底的寒气,简单的床榻、桌案、箱笼一应俱全,虽陈设简朴,却干净整洁,在这苦寒之地已属难得。
房内只剩下我一人。炭火噼啪,温暖却驱不散心底泛起的寒意。
我这里炭火充足,被褥厚实,可方才路上那些士兵的营房呢?他们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还有这一路行来看到的那些百姓,在更简陋的屋舍里,又将如何度过这个提前到来的严冬?
冬天,往往是整个王朝最难度过的时节。
记得抱荷曾唏嘘着说过民间过冬的艰难:“一床破被全家裹,孩子冻得往爹娘胳肢窝里钻。棉衣?那是富贵人才穿得起的!寻常人家往夹衣里塞芦花、柳絮,塞得鼓鼓囊囊,风一吹就透。柴火金贵,能有点碎炭渣子混着秸秆烧,让屋里有点热乎气,就算不错了。多少老人和孩子,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寒夜里,悄无声息地没了……”
那时我居于深宫,听着只觉遥远。如今亲历北疆酷寒,方知字字血泪。
正怔忡间,嫡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她一边跺脚一边呵着白气:“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她接过捂在手心,缓了口气接着说:“刚我去灶房要热水,听伙头军说,今年这雪来得又早又猛,怕是几十年不遇。若一直这么下下去,柴炭怕是要接济不上,那可真是要命了!”
她啜了口热水,搓着手凑到火盆边,忧心忡忡地补充道:“长渊说,北疆往年的雪没这么邪乎,这天气……实在反常。”
雪……异常的雪……
嫡姐的话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封存的匣子。我猛然想起——
三年后,也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酷寒,冻毙百姓牲畜无数。当时抱荷为了给我解闷,时常搜罗些外面的奇闻轶事来说。有一日,她带着唏嘘说起“娘娘,今年多处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雪酷寒,冻死了好些百姓和牲畜,灾情严重。”
她当时说起时,还带着后怕:“幸亏大萧那位林妃娘娘献上了火炕的法子,盘在屋里,烧一把柴就能暖和一宿,朝廷迅速推行,救了好多人命呢!”
火炕!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婉容的声音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她见我整日对着窗外冰雪发呆,确实曾拿着一张图纸,给我讲解过这北地御寒的“新巧物事”。
她讲得仔细,如何盘砌烟道,如何利用热烟迂回提高热效,如何留出暖席……我那时听得漫不经心,但或许是因为图像记忆尚可,那图纸的大致模样,竟在此刻模糊地浮现于脑海。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若这场异常的大雪,就是那场灾厄的前兆?若那火炕当真有效……现在准备,是否还来得及?是否就能避免许多悲剧?至少,能让这苦寒军营里的将士们,冬日过得稍微好一些?
几乎是不假思索,我铺开纸张,凭着那点模糊的记忆,结合自己对取暖的朴素理解,开始勾画、修改。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沉浸其中,试图还原那个可能拯救无数人性命的简易设计。线条或许不够精准,原理或许表述不清,但核心的烟道循环与暖席结构,渐渐有了雏形。
不知过了多久,带着一身外面寒气的谢长卿回来了。他先走到火盆边驱散寒意,这才看向案后的我。
“怎么还不睡?”他走近,目光落在那张涂改多次的图纸上。
烛光下,他眉眼带着疲惫。我没有解释那些关于寒冬、百姓和未来雪灾的复杂思绪,只是将图纸推到他面前。
“明日,可否找懂营造的匠人试试这个?”我指着图纸,“或许能让营房里暖和些,也省柴火。”
没有说“我梦见”,也没有提“我记得”。那些关于前世、关于大萧林妃的牵扯,此刻都无法细说。
谢长卿的目光在图纸上停留片刻。那上面画的东西,显然不同于寻常的火盆或地炉。结构简单,却隐隐透着巧思。
他没有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也没有质疑这看似粗陋的图纸能有多大用处。
他只是伸手,将图纸仔细卷好,握在手中,然后看着我,只说了简单的一个字:“好。”
没有追问,没有迟疑。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一张来历不明的取暖草图,而是一份至关重要的破敌之策。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仿佛预示着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