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我的及笄礼了。
夜色深沉,我却有些辗转难眠。窗外月华如水,映照着积雪,泛着清冷的光。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名单早已拟定,流程也反复确认过。祖母和嫡母更是事无巨细,亲自打点,唯恐有丝毫疏漏。
只是……长卿还未到。
北疆路远,风雪阻途,变故繁多,我自是明白。可心底那份期盼,却随着吉日的临近,愈发炽热,也愈发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忐忑。
及笄礼当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暖阳慷慨地洒下金光,映照着将军府檐下悬挂的彩绸和庭院中清扫出的洁净道路,显得格外喜庆明亮。
宾客盈门,喧声笑语充斥府内。我身着采衣采履,跪坐于礼席之上,听着赞者吟诵祝辞,感受着正宾——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夫人——为我梳理长发,盘绕发髻。过程庄重而繁琐,我的姿态始终保持着合乎礼仪的沉静与端庄。
然而,唯有我自己知道,那垂敛的眼睫下,目光总会不经意地、一遍遍掠过观礼席前列,以及厅堂入口处,心跳在每一次门帘掀动、有新的宾客被引入时,都会漏跳一拍,随即又在看清来人后,悄然回落。阳光愈盛,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便愈发清晰。
他……会赶回来吗?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内侍清越的通传声:“皇太后娘娘遣严嬷嬷至,为沈二小姐及笄礼贺!”
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门口。只见严嬷嬷身着庄重宫装,手捧一个覆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先向作为主位的祖母和嫡母行了礼,然后面向我,脸上带着慈和而郑重的笑意。
“奉皇太后娘娘口谕,”严嬷嬷的声音清晰传遍整个厅堂,“沈氏女微年,敏慧淑慎,今日及笄,特赐‘赤金莲花嵌宝玲珑簪’一支,愿尔芳龄永继,福慧双修。”
她轻轻掀开锦缎,托盘上,一支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簪身以赤金累丝打造成极其精致的莲花造型,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花心处嵌着一颗光华流转的鸽血红宝石,周围点缀着细碎的祖母绿和米珠,垂下的三缕细金链末端,也各缀着一颗小巧圆润的珍珠。
整支簪子华美非常,工艺精湛,一看便知是宫内造办处的顶尖手艺,价值连城,更难得的是那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与皇家的恩宠。
“臣女叩谢皇太后娘娘天恩!”我依礼深深拜下。
严嬷嬷将托盘交给一旁的司礼,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告辞回宫复命了。
她一走,厅内的气氛愈发微妙起来。先前或许还有人对京中关于我得太厚青眼的传闻将信将疑,此刻,皇太后在我的及笄礼上派遣身边的嬷嬷,赐下如此贵重且寓意深远的首饰,无疑是坐实了所有猜测。
惊叹、羡慕、探究、谄媚……各种目光交织在我身上,低声的议论如同潮水般在宾客中蔓延。
“看来传闻不假啊……” “皇太后这般厚爱,沈二小姐真是好福气……” “这簪子,怕是公主及笄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垂眸,感受着这份荣耀带来的灼热与压力。
及笄礼继续进行,即将进行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加笄。正宾从司礼手中接过一支象征性的、更为素雅的玉簪,准备为我簪上,以示成人。
赞者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厅外,一阵不同于先前任何一次喧哗的、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门房激动得几乎变调的高声禀报: “老爷回府——!”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喧闹的厅堂!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大厅入口。
我的心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一片被冬日照亮的门口。
逆着光,几道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边关特有的凛冽风霜,大步流星地踏入厅内!
为首的是我数月未见的父亲,沈大将军,他面容坚毅,虽带疲惫,却目光如炬,威仪不减。他的身旁,是同样身形魁伟、神色冷峻的谢长渊。
而我的目光,越过父亲与长兄,直直地、贪婪地,落在了那道身影上。
谢长卿。
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玄色劲装外罩着的墨色大氅沾染着尘土与霜痕,发髻微有凌乱,下颌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那双此刻正灼灼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眼,比记忆中更加深邃,经历了战火与风沙的洗礼,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沉稳而锐利。
我们隔着满堂的宾客,隔着这及笄礼的庄重氛围,目光紧紧交缠。
他回来了。在我人生的重要时刻,他终究是,赶回来了。
眼眶无法控制地骤然发热,视线瞬间模糊,我慌忙垂下眼,掩饰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但剧烈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我此刻汹涌澎湃的心绪。
正宾手持玉簪,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祖母最先反应过来,对正宾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礼……继续。”
父亲和谢长渊也立刻意识到场合,迅速退至观礼席前列,目光欣慰地看着我们。
谢长卿则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只是那样深深地、专注地望着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正宾稳了稳心神,在满堂愈发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的氛围中,高声吟诵完最后的祝辞,然后将那支象征着成年的玉簪,郑重地簪在了我的发髻上。
“礼成——”
赞者的声音落下。
及笄礼,终于圆满完成。
而我的少年将军,跨越山海,履风霜而至,在我加笄成人的这一刻,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