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战事虽平,边防仍需良将镇守。谢长卿自请永驻边关的折子递上来时,我正握着承安的小手在暖阁里描红。
窗外残雪未消,檐下冰棱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承安专注地握着毛笔,小脸因认真而微微鼓起。
母妃,安字好难写。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抱怨,我正要俯身指导他运笔,却听见珠帘轻响,萧景琰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在玄色常服上融成深色水渍。他卸下玄狐大氅,随意地坐在我们身旁的蒲团上,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
看着承安歪扭的字迹,他唇角微扬:安字的宝盖头要写得端正些,就像这样。他宽厚的手掌覆住承安的小手,在宣纸上缓缓勾勒,墨迹在光洁的纸面上晕开沉稳的弧度。
用膳时,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谢长卿自请永镇北疆,今日折子已经批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唯有执箸的指节微微泛白。
我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翡翠筷子在青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恢复如常:边关苦寒,倒是需要他这样的将领。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
这样也好,远离京城这个伤心地,或许时间能慢慢抚平他心中的伤痕。就像院中那株海棠,年年岁岁,总会将旧痕掩在新雪之下。
三日后,我正在庭院里陪承安堆雪人。正月里的寒风依然刺骨,卷起细雪如絮。承安裹着厚厚的貂皮小袄,领口的绒毛被呵气打湿,戴着的那顶虎头帽上两颗琉璃眼珠在雪光中熠熠生辉。他正努力地把雪拍实,小手冻得通红犹不自知。
娘娘,大小姐来了。采薇匆匆来报,裙裾扫过积雪,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
我抬头,看见嫡姐穿着一袭杏色绣梅花缠枝纹的锦袄,外罩银狐斗篷,缓缓踏雪而来。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流苏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眼睑还带着红肿,显然是哭过的。
姨母!承安丢下手中的雪球,摇摇晃晃地扑向嫡姐,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小脚印。
嫡姐蹲下身接住他,银狐斗篷的下摆浸在雪里也浑然不觉。声音有些沙哑:承安又长高了。她伸手替他拂去虎头帽上的落雪,指尖在触到那对琉璃虎眼时微微发颤。
太皇太后从殿内出来,慈爱地说:外头冷,你们姐妹去暖阁说说话吧,哀家带承安去尝尝新做的梅花糕。老人家接过承安的手,那孩子回头望了我们一眼,才乖乖跟着去了。
暖阁里,我递给她一杯刚沏的姜茶,茶汤澄澈,几片姜丝在杯底舒展:陛下让你进宫做什么?
嫡姐接过茶盏,指尖冰凉得让人心惊。她垂眸望着茶汤上升腾的热气,水雾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珠。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要紧事。
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心里已然明白。定是萧景琰对她说了什么,许是让她留下吧。但我们都清楚,以嫡姐的性子,既已挣脱牢笼,就绝不会再踏入另一个。
嫡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上面绘着的缠枝莲纹似乎让她出神,我想去江南看看。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薄茧:江南好,待开春后正是烟雨朦胧的时候。
临走时,嫡姐在宫门前突然转身,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银狐斗篷上:对不起,年年...是我的任性,毁了你的一辈子...
我看着正在雪地里追麻雀的承安,对他招招手。小家伙立即跑过来,扑进我怀里,带着一身寒气。我抱着他对嫡姐温柔一笑:
“姐姐你看,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举起承安的小手向她挥了挥,“你看上天赐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承安呢?”
嫡姐望着承安被冻得通红的小脸,泪水流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珍珠。我上前为她拭泪,绢帕很快湿了一片,轻声道:
姐姐,我希望你的余生要开心,不要活在内疚里。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好最好的嫡姐。我将承安的小手放在她掌心,那温热与冰凉的触碰让两人都微微一颤,你要替我看遍这大好河山,把那些我永远看不到的风景,都装在心里。
嫡姐紧紧握住承安的小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廊下的冰棱相互碰撞,发出玉磬般的清脆声响。我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她总是偷偷把最好吃的点心留给我,被发现时就会露出这样带着泪花的笑容。
该启程了。宫门外传来车马的声响,车辕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嫡姐最后抱了抱承安,在他被寒风吹得冰凉的小脸上轻轻一吻,又深深望了我一眼,那目光里盛着千言万语。转身登上马车时。车帘落下前,我看见她对我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期盼,也有不舍。
望着马车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车辙渐行渐远,我抱着承安站在宫门前,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承安咿呀地抓着我的衣襟,小脑袋靠在我肩上,呼出的白气在暮色中模糊了我的视线。
寒风依旧,只是故人已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