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内,沉水香的淡雅气息与微凉的风交织,穿过半开的雕花长窗,轻轻拂动殿内垂落的鲛绡纱帐。
殿中陈设,一器一物皆精而不奢,于低调中处处透着独属宠妃的雅致与圣眷。
年仅二十六岁的澜贵妃萧澜,正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
藕荷色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云鬟间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却更显其姿容清艳,正是介乎少女娇憨与少妇风韵之间,最动人心的年华。
加之她性情一贯温婉解语,入宫以来盛宠不衰,在这深宫之中自有其沉静安然的气度。
只是此刻,她那双惯常含笑的杏眸却失了焦距,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株亭亭如盖、花开如雪的白玉兰。
指尖一枚绣着缠枝莲纹的素绢帕子,被无意识地捻绕又松开,透露出主人心绪的不宁。
祖母萧老夫人方才离去不久,可老人家带来的那个消息,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余震未歇。
弟弟……萧臻。
她竟然还有一个流落在外十七年、素未谋面的弟弟!
父亲萧绝与母亲琴瑟和鸣,是朝野皆知的佳偶。
她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自幼享尽父母全部宠爱,视若明珠。
这认知根深蒂固了近二十年,如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脉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
尤其,是以那样一种令人扼腕叹息、甚至带着几分不堪的方式来到世间……
然而祖母那愧疚的泪水,那沉重的忏悔,都让她明白,此事绝非虚言。
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这十七年来,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一念及此,萧澜心口便是一阵绵密的酸楚与刺痛,混杂着对未知手足复杂难言的好奇与怜惜。
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不可思议,几乎颠覆了她过往的认知,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不可思议的事实。
然而,多年宫廷生涯早已将她淬炼得外柔内刚。
最初的震惊与恍惚过后,理智迅速回笼。祖母凝重急切的嘱托言犹在耳——
当务之急,是必须让父亲立刻回京!
认回血脉子嗣是天大的事,非一家之主在场不可。
父亲有权知晓这被隐瞒了十八年的真相,也必须由他亲自将流落在外的骨血迎回门楣。
这既是对父亲的尊重,也是对那个苦命孩子的交代,更是维系将军府未来安稳的基石。
她正凝神思索,该如何在陛下面前,既达成目的,又恰到好处地维系家族体面,不露丝毫破绽……
“皇上驾到——!”
殿外内侍清亮悠长的唱喏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澜心神一凛,所有外露的怔忡与忧思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她迅速起身,指尖极快地理了理鬓角与衣襟,脸上已漾开那抹皇帝最熟悉的、温柔得体的浅笑,步履轻盈却稳当地迎至殿门处。
刚站定,便见嘉佑帝一身常服,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批阅完奏章后的些许松弛,更显天颜和煦。
“臣妾恭迎陛下。”萧澜敛衽行礼,姿态如行云流水,优美而不失恭敬。
“爱妃免礼。”嘉佑帝显然心情颇佳,未等她完全拜下,已含笑上前,亲自托住了她的手臂,将人轻轻带起,顺势便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私下里何必拘礼,朕同你说过多次了。”
他牵着她向内走去,言语举止间是经年累月的亲昵与随意。
宫人们早已悄无声息地备好香茗点心,又悄然退下,将空间留与帝妃二人。
嘉佑帝于主位坐下,饮了口温热的茶,目光自然地落在萧澜身上,温言问起日常起居。
萧澜一一柔声应答,眉眼含笑,只是那笑意深处,终究残留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心事重重的痕迹。
嘉佑帝何等敏锐,几乎是立刻便捕捉到了那细微的不同。
他放下茶盏,伸手将她揽近了些,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关切道:
“澜儿今日气色似有倦意?可是身子不适,或是宫中有什么烦难之事?”
萧澜心中微动,帝王洞察入微,过分的掩饰反而容易引人生疑。
她顺势依偎过去,将脸颊轻轻靠在皇帝肩侧,未语先幽幽叹了口气,眉眼间适时染上一层混合着惊喜、忧愁与些许彷徨的复杂神色,比平日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陛下圣明,臣妾……确有一事压在心头,既是天降之喜,又觉彷徨无措,正不知该如何向陛下启齿才好。”
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与迟疑。
“哦?何事能让朕的澜儿如此为难?”嘉佑帝果然被引动,轻轻拍抚她的肩背,语气愈发温和。
萧澜抬起盈盈泪眼,眸中水光潋滟:“方才……臣妾的祖母入宫来看望臣妾了。”
“萧老夫人来了?身子可还康健?”皇帝问道,对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诰命,他向来存有几分敬意。
“谢陛下关怀,祖母精神尚可。”萧澜点头,语气微转,带着难以启齿的涩然。
“只是,祖母此番前来,是告知臣妾一桩……一桩陈年旧事,亦是近日才得以确认的一桩大喜事。”
她顿了顿,似在积聚勇气,才缓缓道:“祖母说,家中……寻回了臣妾失散多年的弟弟。”
“弟弟?”嘉佑帝明显一怔,眼中露出讶色,“朕记得爱妃乃是萧将军独女,何来弟弟?”
“此事……说来话长,牵扯到一桩十八年前的旧事。”
萧澜的声音低沉下去,染上些许羞愧与伤痛,她巧妙地将最不堪的细节模糊带过。
“其中有些阴差阳错,祖母言及亦是悔恨多年。具体缘由,涉及长辈私隐,臣妾为晚辈,实在……难以细述陛下听。”
她抬起眼,泪水适时滑落一滴,更显情真意切:
“只知那孩子甫一出生便流落在外,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才寻得踪迹,年纪……已十七了。”
嘉佑帝听她如此说,再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心中已信了八九分。
帝王心思深沉,一听“十八年前”、“阴差阳错”、“长辈私隐”,便知这必是涉及内宅秘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
他不再深究细节,更多的是对那流落民间的萧家子嗣生出了几分讶异与好奇。
“竟有此事……”皇帝抚须沉吟,“十七岁,倒是与玉宁年岁相仿。如今能寻回,实乃不幸中之万幸,萧老夫人定是欣慰不已。”
“祖母自然是欢喜的,母亲初闻此事亦是心绪激荡,但血脉相连,终究是盼着孩子归来。”
萧澜见皇帝态度缓和,顺势切入正题,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恳求:
“陛下,如今既已确认那孩子身份,妾身阖家上下,最大的夙愿,便是能让父亲回京一趟。
父亲他是孩子的生身之父,这认祖归宗、骨肉团圆的天伦大事,若无他在场主持,终究是莫大遗憾。
况且……母亲她骤然知晓此事,心神震动,也亟需父亲在身边支撑安抚。”
她仰起脸,泪光点点地望着皇帝,语气娇柔而充满期盼:
“妾身深知,父亲镇守北疆,身系国门安危,责任重于泰山,无诏不得擅离。
妾身不敢因家事而误国事,只是……只是心中这份期盼实在难以按捺,恳请陛下体恤,能否……能否寻个由头,恩准父亲回京一段时日?
哪怕只是旬月,让我父亲见一见他那苦命的孩子,全了这份天伦,妾身与家人,都将感念陛下天恩!”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既点明了认亲需要家主在场的必要性,又充分表达了不敢因私废公的觉悟,最后才提出恳求,将决定权完全交予皇帝,姿态放得极低。
嘉佑帝看着怀中泪光点点、我见犹怜的爱妃,再想到那素未谋面、流落民间十七年的萧家子嗣,心中不由软了几分。
于公,萧绝劳苦功高,镇守北疆多年,让其回京与失而复得的儿子团聚,乃是人情,亦可彰显皇恩浩荡;于私,这关乎爱妃家事圆满,他亦愿成全。
他沉吟片刻,心中迅速权衡:北疆近来并无大战事,边防稳固;萧绝回京述职兼处理家事,于国事无碍;成全功臣心愿,亦是彰显皇恩、稳固臣心的美事。
思及此,他面上露出温和笑意,拍了拍萧澜的手背:
“爱妃一片纯孝之心、姐弟之情,朕岂能不成全?北疆近来安稳,让萧将军回京述职,顺带处理家事,正得其时。朕这便拟旨,召大将军回京。”
“陛下!”萧澜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惊喜光芒,泪水潸然而下,这次是全然释然与感激的泪水。她连忙起身,便要行大礼叩谢。
“快起来。”皇帝笑着扶住她,“一家人,何须如此。待萧将军回京,朕倒也想见见这位……年轻的萧家公子。”
他当即唤来随侍的秉笔太监,口述旨意,语气恢宏而透着恩典:
“传朕旨意:北疆镇北大将军萧绝,戍边劳苦,功在社稷,朕心甚念。着其妥善交接北疆军务后,即刻返京述职。
念其多年辛劳,特许其留京一段时日,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另,赐宫中御酒十坛,东海明珠一斛,蜀锦百匹,以示朕体恤功臣之心。”
“臣妾……代父亲,代萧家上下,叩谢陛下天恩!”
萧澜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好了,喜事当前,该高兴才是。”嘉佑帝亲手为她拭去泪痕,笑容和煦。
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桩成全功臣家事的寻常恩典,既安抚了爱妃,又施恩于重臣,一举两得。
而萧澜知道认回弟弟的关键一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