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卫瑾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游戏人间的侯府世子,流连于各种宴饮集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紧绷着,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府门外,期待着那封来自北疆的、可能揭开一个巨大秘密的回信。
第三日午后,他正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院子里与人对弈,一名心腹随从快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封盖着火漆印的信函,那火漆上的印记,正是镇北大将军萧绝独有的狼首图形。
卫瑾执棋的手微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对棋友笑道:“今日便到此吧,家中有信至。”
将人打发走后,他立刻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院中凉亭下。
他深吸一口气,才拿起那封信。
信笺厚重,是北疆特有的韧性纸张,带着风沙的气息。
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舅舅那熟悉的、铁画银钩般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的前半部分,依旧是惯例的问候与叮嘱,关心他的学业武功,告诫他莫要荒废时日,字里行间透着武将的直爽与长辈的关怀。
卫瑾一目十行地掠过,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关于他询问之事的回应。
终于,在信笺的后半部分,他看到了——
“……瑾儿来信提及之少年,名云疏者,相貌竟与吾年轻时相似,实乃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然,吾可明告于你,吾此生,除你舅母所出之澜儿(卫瑾表姐萧澜)外,绝无可能有其他子嗣。
吾与你舅母结缡数十载,情深意重,吾亦非贪恋女色、不负责任之辈,岂会做出令家门蒙羞、令妻女伤心之事?更无可能有血脉流落在外而不知!
此事定是巧合,吾儿不必再耗费心神于此。
若那少年果真武艺高强,品性端良,你与之交好,亦是美事一桩,但切莫因此等无稽猜测,扰了他人清静,亦令你舅母心生芥蒂……”
“绝无可能!”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卫瑾的心上。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困惑。
舅舅的回信,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或遮掩。
以舅舅光明磊落的性子,若真有此事,绝不会否认。
而且舅舅提及与舅母的感情,那种自然而然的维护与珍视,做不得假。
可是……怎么可能?
那眉眼的轮廓,还有那份沉默坚毅、挺拔如松的气质……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惊人的巧合?
卫瑾眉头紧锁,反复将那段话看了数遍。舅舅说“绝无可能”,甚至点明不希望他再查下去,以免打扰那少年,更怕让舅母知道后伤心。
“连舅舅自己都不知道?”卫瑾喃喃自语,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舅舅是何等人物?统兵百万,心思缜密,若真有过露水姻缘甚至是一夜荒唐,以他的性格,即便当时不知,事后若有所疑,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近二十年而不闻不问。
这不符合舅舅的行事作风,更不符合他对家庭、对妻女的责任感。
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先入为主,以至于将一些细微的相似之处无限放大?
卫瑾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仰头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心中一片混乱。
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向来自信,尤其是对容貌气度的观察,更是细致入微。
那份相似感,绝非空穴来风。可舅舅如此肯定的否认,又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大半的怀疑。
是相信舅舅斩钉截铁的断言,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
他想起云疏那双沉静又带着野性的眸子,想起他护在林清晏身前那不顾一切的狠戾与决绝,那分明是萧家血脉里才有的、近乎本能的战斗天赋和对认定之人的极致守护。
可舅舅的信,又如此不容置疑。
最终,卫瑾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将信纸缓缓折好,收回信封内。
舅舅既然已经明确表态,他若再执意查探,便是对舅舅的不信任,也可能真的会惊扰到云疏,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家庭风波。
“或许……真是我想多了。”卫瑾低声自语,试图说服自己。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相貌相似之人并非没有先例。
只是……那份莫名的亲近感和想要保护那少年的冲动,又该如何解释?
他将信函收起,决定暂时将此事搁置。至少,在找到更有力的证据之前,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调查云疏的身世了。
舅舅那边,既然已经否认,他也不能再写信去追问。
只是,看着那封来自北疆的信,卫瑾心中那份困惑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如同投入湖底的石子,虽然涟漪渐平,但那石子的存在,却已无法忽视。
他看了一眼小院的方向,眼神复杂。
罢了,无论如何,那少年如今有林清晏护着,自己也暗中派了人保护,安危暂时无虞。
至于身世之谜……或许,时机到了,自然会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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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书页翻动与药香弥漫中悄然滑过,眨眼间便到了年关。
京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屋檐巷陌染上一层洁净的白。
小院内,那棵老槐树也挂上了晶莹的冰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云疏的伤势早已痊愈,甚至因林清晏那段时间精细到极致的照料,气色比受伤前更显红润健康,身形依旧挺拔利落,只是眉眼间那层因常年警惕而生的冰霜,似乎被这小院里的温情融化了许多,添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柔和。
林清晏的学问在周老的悉心指点下更是日益精进,气质愈发沉静内敛,如玉如琢。
这日午后,两人正在书房一个临窗习字,一个安静研墨,窗外雪光映着室内暖融融的炭火,岁月静好。
忽然,一阵急促却难掩兴奋的叩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云疏反应极快,立刻放下墨锭,警惕地望向门口。林清晏也微微蹙眉,这个时辰,会是谁?
“晏儿!阿疏!快开门!”一个熟悉而温柔,此刻却带着激动颤音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林清晏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黑迹。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与同样愣住的云疏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愕与……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是母亲的声音?!
林清晏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快步冲向院门,云疏紧随其后,心跳如擂鼓。
“吱呀”一声,黑漆木门被猛地拉开。
门外,风雪之中,赫然站着三个披着厚厚斗篷、风尘仆仆的身影。
前面那位妇人,鬓角虽沾染了风霜,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秀美与温婉,正是夫人苏婉如!
她身后,站着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面带欣慰笑容的林文正!
而扶着苏婉如手臂的,正是眼眶通红、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的映雪!
“爹!娘!”林清晏看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双亲,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礼数,一把紧紧握住了父母冰凉的手,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才敢相信这不是梦境。
“老爷!夫人!映雪姐姐!”云疏也激动地唤出声,连忙侧身让开,请他们进院,顺手接过映雪手中沉重的行李。
苏婉如一进院门,目光便迫不及待地、贪婪地落在儿子身上,上下打量着,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颤抖着手抚上林清晏的脸颊:
“晏儿……我的晏儿……高了,也瘦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最朴素的心疼。
林文正虽未像妻子那般情绪外露,但看着明显更加成熟稳重的儿子,眼中也满是欣慰与激动,他用力拍了拍林清晏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
“好,好,我儿辛苦了!”
一番激动不已的相见后,苏婉如的目光终于转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眼眶也有些发红的云疏。
她松开林清晏,上前一步,紧紧拉住云疏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安好。
“好孩子,”苏婉如的声音带着哽咽,更多的是浓浓的心疼与感激,“瘦了,看着比离家时清减了些,但眼神更亮,也更精神了!好,真好!”
她握着云疏的手微微用力,“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多亏有你,处处护着晏儿……信里说的那些,娘……我都知道了。”
她情急之下,几乎脱口而出“娘”这个自称,虽及时改口,但那自然而然的亲昵,却让云疏心头巨震。
云疏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老爷夫人看到自己失态,声音低哑却清晰:
“夫人言重了,这都是云疏该做的。”
林文正也走上前,神色郑重,伸手拍了拍云疏的肩膀,那力道带着男子之间无需言说的认可与厚重如山的感激:
“云疏,辛苦你了。”
短短五个字,却承载了千钧重量。
映雪也在一旁抹着眼泪,看着明显成长了许多、也更加坚毅的云疏,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小小的院落,因为林家夫妇的到来,瞬间充满了久违的、浓郁得化不开的家的气息。
炭火烧得更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苏婉如拉着林清晏和云疏的手,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关切。
林文正虽话语不多,但看着妻儿和云疏,眼中满是满足与平和。
雪依旧静静地下着,覆盖了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却将这小院里的团聚衬得愈发温暖、珍贵。
所有的艰辛、等待与分离,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圆满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