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脸上那副玩世不恭、插科打诨的笑意,在踏出小院黑漆木门的瞬间,便如同被秋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快步穿过巷子,走向停在街角那辆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眼神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
刚走到马车旁,一个穿着灰布短褂、作寻常百姓打扮的精干汉子便无声无息地凑近,低声道:“世子,查到了。”
卫瑾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掀帘上了马车。那汉子也敏捷地跟了进去。
马车内部空间宽敞,陈设低调而奢华,与外观截然不同。
“说。”卫瑾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
“是礼部侍郎,王崇明的独子,王鹏举指使的。”汉子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王鹏举亦是今科举子,素来自负才学,此次秋闱却只中了副榜末尾。
近日‘准状元’之名愈传愈盛,他心中不忿,加之其父王崇明与周老在朝政上素有龃龉,便起了歹意,花了重金,雇了‘黑煞帮’的亡命徒,意图……毁掉林公子,至少让他无法参加春闱。”
“王鹏举……”卫瑾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动我卫瑾护着的人?真当靖安侯府是泥捏的不成?”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那垂手侍立的汉子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给他个教训。”卫瑾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必伤他性命,但要让他记住,有些人,他碰不得。记得,要让他再也不敢伸手,尤其是……伸向不该伸的人。”
他特意加重了“不该伸的人”几个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是,属下明白。”汉子毫不迟疑地应下,他知道,世子口中的“教训”,绝不会是简单的警告。
王鹏举至少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并且会留下让他终身难忘的“印记”。
“手脚干净点,别让人抓到把柄。至于黑煞帮……”
卫瑾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京城地界,不需要这等无法无天的东西存在了。”
“属下这就去安排。”汉子领命,躬身准备退下。
“等等。”卫瑾叫住他,沉吟片刻,问道:“北疆那边……有信了吗?”
那汉子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谨慎回道:“回世子,按路程和时间算,大将军的回信,最快……也还得三日才能到京。”
卫瑾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马车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
他靠在车壁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三日……他想起半月前,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怀疑和某种莫名的冲动,提笔给远在北疆、镇守边关的舅舅——威震天下的镇北大将军萧绝,去了一封长信。
信中,他先是照例问候了舅舅的身体,汇报了京中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然后,才在信的末尾,用看似随意、实则斟酌再三的语气写道:
“……甥儿近日偶遇一少年,名唤云疏,年十六,武艺超群,性情坚韧,尤重情义。
观其眉眼神态,竟与记忆中舅舅年轻时的画像有七八分神似,实乃奇事。
甥儿心中好奇,冒昧一问,舅舅当年征战四方,是否曾……遗落珠玉于民间而不自知?
若真有此等巧合,甥儿定当竭力寻访,以慰舅舅思子之心……”
他写这封信时,心情极为复杂。
他不敢去问年事已高、将门楣清白看得比天还重的外祖母,更不敢去问性情刚烈、与舅舅鹣鲽情深的舅妈。
只能直接去问舅舅本人。舅舅萧绝,一生光明磊落,铁骨铮铮,若云疏真是他的血脉,以舅舅的性情,绝不会否认,反而会欣喜若狂,立刻将其认回,给予一切补偿。
想到此,卫瑾心中那份因身世之谜而起的烦躁略微平息了些。
若真如他所想,那云疏便是他嫡亲的表弟!是镇北大将军府流落在外的嫡系血脉!
一想到那少年这些年在市井中挣扎求生,如今更是为了护着林清晏险些丧命,他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怒火。
这怒火,既是对那买凶的王鹏举,也是对……或许存在的、让舅舅骨肉分离的某种未知缘由。
他几乎可以确定,只要舅舅看到那封信,确认了云疏的相貌特征与他相似,必定会立刻回信,甚至可能亲自派人来接!
“若真是表弟……”卫瑾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框,“那林清晏这小子……”
他眉头微挑,脑海中浮现出林清晏那般紧张护着云疏的模样,以及云疏眼中对林清晏全然的依赖和深情,心情愈发复杂。
这关系,怕是更要纠缠不清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确认云疏的身份,以及……确保他们两人的安全。
王鹏举这种蠢货不足为虑,但难保不会有其他人因嫉妒或其他原因再次出手。
“去,再加派两个人,暗中护着那小院,不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沉声吩咐。车外传来一声低低的“遵命”,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去。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富贵的靖安侯府疾驰而去。
卫瑾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只是那笑意背后,多了几分深沉与冷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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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卫瑾走的同时,一封厚厚的家书便由驿丞送到了小院。信封上是林文正那熟悉的、端正而不失风骨的字迹。
林清晏净手后,才郑重地拆开。云疏虽默不作声,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封信,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开篇自然是难掩的激动与喜悦:“吾儿清晏览信如晤。汝中秋闱,高中解元,捷报传来,我与你母亲欣喜若狂,夙夜难眠。
吾儿寒窗十载,终得硕果,为父甚慰!然,功名乃身外之物,切记戒骄戒躁,砥砺前行,方是正途。春闱在即,尤需勤勉,不可有丝毫懈怠……”
林清晏轻声念着,云疏在一旁垂手静立,屏息听着。
听到老爷为公子高兴,他也跟着心生欢喜;听到老爷叮嘱公子戒骄戒躁,他也在心中暗暗记下,要提醒公子不可放松。
接着,信中的语气似乎变得更加深沉而郑重。林清晏念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变得更加清晰:
“汝于信中,详述云疏那孩子种种,我与你母亲,反复观之,感慨良多。”
云疏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呼吸都放轻了,不由自主地微微攥紧了衣角。
林清晏的目光扫过信纸,继续念道,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
“那孩子,自小命运多舛,却秉性纯良,赤诚难得。自入我林家,恪尽职守,忠心不二,尤在吾家困顿之时,不离不弃,护佑周全,此恩此情,重于山岳。”
每一个字,都像暖流,缓缓注入云疏的耳中,流淌进他的心里。
他抬起头,看向林清晏手中的信纸,仿佛想透过纸张,看到远在千里的老爷写下这些字句时的神情。
林清晏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震动,抬眼与他相望,眼中带着鼓励和安抚,继续念出信中那最关键、最核心的话语:
“信中所述,他与汝在京相互扶持,事无巨细,皆尽心竭力,我与你母亲皆感念于心,亦心疼不已。”
林清晏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仿佛也在品味着父亲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情感,他继续念道:
“昔日家中,我与你母亲欲认其为义子,彼时他心有所守,执意不愿。我二人尊重其志,然心中待他,从未因此而有半分疏离。如今看来,名分与否,早已不重要。真心相待,胜过虚礼万千。”
“望你亦然,” 父亲的叮嘱在此处显得语重心长,“既视为家人,便当时刻谨记,相互扶持,患难与共。京中繁华,亦多风波,你二人需彼此依靠,同心同德。”
信的末尾,林文正还特意加了一句:“告知云疏,勿要过于劳累,保重自身。我与你母亲,甚为惦念。”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暖意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
云疏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公子看到自己再次失态的模样,可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一滴,两滴,砸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漂泊十年,无根无萍,如同浮萍野草。是公子给了他温暖,是林家给了他庇护。
他曾以为,能作为公子的影子,默默守护一生,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从未敢奢望,能获得如此明确的、来自长辈的、将他置于平等地位的认可与亲情。
林清晏念完信,看着眼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落泪的云疏,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与疼惜。
他如何不懂云疏此刻的心情?这封信,对于阿疏而言,其意义或许远比解元的功名更加重大。
他放下信纸,走到云疏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共享喜悦与感动的郑重。
“听到了吗,阿疏?”林清晏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温柔而坚定,“父亲说,视你如家人。从此以后,这里,”他轻轻拍了拍云疏的后心,“是你的家。”
云疏将脸埋在林清晏的肩头,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浸湿了对方肩头的衣衫。
他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回抱住林清晏,用尽全身的力气。
许久,云疏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委屈又幸福的兔子,但那双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亮、坚定。
“老爷和夫人的恩情……云疏,万死难报。”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林清晏抬手,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你只需记得,你是云疏,是林家的云疏,是我的阿疏。”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也照亮了书桌上那封意义非凡的家书。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来自家的认可与羁绊,将成为他们最强大的铠甲与最温柔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