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风尘渐重,官道也越来越宽阔平坦,来往的车马行人明显增多,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南方小城的、属于帝都的喧嚣与繁华气息。
当那巍峨高耸、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连一向沉静的云疏,眼中也难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城墙高耸入云,青灰色的砖石见证了无数岁月沧桑,城门洞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磅礴的画卷。
“这便是京城了。”林清晏掀开车帘,望着那“永定门”三个鎏金大字,语气中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慨然。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云疏,轻轻握了握他放在膝上的手,似是安抚,又似是共享这份心境。
云疏回握住他,点了点头,目光却已本能地开始扫视周围复杂的环境,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帝都繁华,却也意味着更多的未知。
马车随着入城的人流缓缓前行,眼看就要穿过城门洞,侧后方却突然插过来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速度颇快,似乎想抢道。
车夫猝不及防,虽尽力勒紧缰绳,两辆马车的车辕还是不可避免地擦撞在一起,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林清晏的马车剧烈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车厢壁,另一只手则迅捷地揽住了云疏的肩膀,将他护住。
云疏在他动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调整重心,反手扣住了林清晏的手臂,确保他无恙。
“哎哟!哪个没长眼的?敢撞小爷的车!”
对面马车里立刻传出一道骄横的年轻男声,车帘“唰”地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眉眼间带着纵绔之气的脸。
那青年约莫十七八岁,锦衣华服,正要继续发难,目光却猛地定格在闻声而动、已率先跳下马车,正冷眼审视碰撞情况的云疏身上。
青年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在云疏脸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但那神色立刻被他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带着几分探究的笑容。
他推开想要上前理论的车夫,自己利落地跳下马车,动作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他朝着面色平静、也已走下马车的林清晏拱了拱手,笑容变得客气甚至称得上热情:
“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的车夫鲁莽了,惊扰了二位兄台。”
他语气诚恳,目光在林清晏和云疏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明显是主人模样的林清晏身上。
“幸好未曾造成损伤,否则在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林清晏神色淡然,还了一礼:“无妨,意外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那纨绔子弟笑容更盛,自来熟地道:“看二位风尘仆仆,气度不凡,想必是来京参加今岁秋闱的学子吧?在下姓卫,单名一个‘瑾’字。”
林清晏不动声色,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却疏离:
“原来是卫公子,幸会。在下林清晏,正是为秋闱而来。这位是我的同伴,云疏。方才之事,既是意外,便就此作罢。”
云疏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但那双眼睛却从未放松对这位卫公子的审视。
卫瑾仿佛没注意到云疏的警惕,笑容更盛,目光不经意间又瞟了云疏一眼,随即抚掌笑道:
“果然!我就说二位非同一般。今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林兄,云……兄,初来京城,想必对住宿之事尚未安排妥当?
若不嫌弃,卫某在京城倒还认得几个人,知道几处清静雅致、适合读书的小院,或许可以帮二位引荐一二,权当是赔罪了。”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表达了歉意,又提供了切实的帮助,让人难以拒绝。
林清晏略一沉吟。他原本计划是先找家客栈安顿,再慢慢寻摸合适的住处,但若有本地人引荐,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也能避免被牙行欺生。
他看了一眼云疏,见云疏几不可查地微微点头,示意可以一试,便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卫公子了。只是这租金……”
“诶,林兄放心!”卫瑾摆手,“定然是市价,童叟无欺!我只是牵个线,成与不成,还得林兄自己看过再说。”
他表现得十分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结交朋友。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卫瑾让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他则熟门熟路地引着林清晏的马车穿过熙攘的街道,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青石板巷子。
巷子深处,果然有一处小巧的院落,白墙灰瓦,黑漆木门,门前还种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
院子不大,但正如卫瑾所说,清静雅致。
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外加一间小厨房和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口井,墙角还留有一小片花圃,虽然久未打理,有些荒芜,但格局甚好。
林清晏和云疏看过,都觉得满意。
“林兄,云兄,你们看此处如何?若是不满意,咱们再寻别处。”卫瑾笑道。
林清晏拱手道:“此处甚好,多谢卫兄费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卫瑾摆摆手,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沉默的云疏,笑道:
“那二位先安顿,卫某就不打扰了。若有什么需要,可去吏部衙门寻我,或者到城东的‘醉仙楼’留个口信也行。预祝林兄秋闱高中,届时再把酒言欢!”
说完,他便利落地转身,带着仆从离开了,行事干脆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交割完毕,送走房主,院子里便只剩下林清晏和云疏,以及那名一路跟随的老车夫。
云疏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银钱,付清了车资,又额外多给了些赏钱,对老车夫恭敬道:
“您一路辛苦。回去后,烦请向老爷和夫人报个平安,就说我们已顺利抵京,住处也已安顿妥当,请他们勿要挂念。”
车夫接过银钱,连声道:“云哥儿放心,老仆一定把话带到。公子,云哥儿,你们在京城一切小心,老仆这就回去了。”
送走车夫,关上那扇木门,喧嚣被隔绝在外,这小院仿佛瞬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一方天地。
长途跋涉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在新起点上安顿下来的踏实感。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林清晏环顾着这略显空旷和陈旧的小院,轻轻舒了口气。
云疏没有说话,但他的行动已然开始。他先是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房屋的结构和安全,确认无误后,便撸起袖子,开始动手收拾。
林清晏想要帮忙,却被他按坐在院中那棵槐树下的石凳上。
“公子一路劳顿,歇着便是,这些粗活我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天然的、想要为对方扛起一切的执拗。
林清晏看着他忙碌的身影,阳光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带着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感。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目光温柔地追随着他,心中被一种名为“家”的暖意填满。
云疏将最大的、光线最好的正房布置成了林清晏的书房兼卧室。
他仔细擦拭了那张略显老旧的书桌,将林清晏随身携带的书籍、文房四宝一一
取出,分门别类,摆放得整齐有序,仿佛这样,就能为公子辟出一方不受干扰的求学净土。
他又将自己和公子的行李搬进相邻的厢房。
他将林清晏的衣物仔细叠好,放入柜中,而自己的几件简单衣物,则放在了另一侧。
看着并排放在一起的衣物,他的耳根微微发热,心底却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厨房的灶台积了灰,他仔细刷洗;水缸挑满清澈的井水;甚至那片荒芜的花圃,他也除了杂草,稍稍平整了土地,虽然不知要种什么,但总归是有了些生机。
他还去了一趟附近的集市,买回了必要的米面粮油、蔬菜肉蛋,以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包括两盏崭新的油灯——
公子夜间读书,光线可不能差。
当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时,这里已然焕然一新。
窗明几净,院落整洁,厨房里飘出淡淡的饭菜香气。
书桌上,笔墨纸砚静待主人;卧房里,床铺铺得平整柔软;屋檐下,甚至还挂上了一串云疏在集市上看到的、觉得有趣的风铃,晚风吹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云疏将最后一道简单的菜蔬端上院中石桌,擦了擦手,对一直坐在槐树下、时而看书、时而看着他忙碌的林清晏道:
“阿清,可以用饭了。”
林清晏放下书卷,走到石桌旁。
他看着桌上虽不丰盛却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这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院,最后,目光落在云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鬓角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上。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伸出手,不是去拿筷子,而是轻轻握住了云疏因劳作而有些发烫的手。
“辛苦了,阿疏。”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里很好,有你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这个字,重重地敲在云疏的心上。
他漂泊半生,从未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直到遇见公子,进入林家,他才模糊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而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帝都,在这个他们亲手布置的小院里,公子亲口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临时的,却无比真实的“家”。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幸福感交织着涌上喉咙,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林清晏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