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北将军府,萧绝心头那份初见儿子的激荡仍未完全平复,但更重要的,是府内两位至亲的态度。
他先是径直去了寿安堂。
萧老夫人早已在陶嬷嬷的搀扶下翘首以盼,见到儿子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地归来,未语泪先流。
萧绝撩袍跪在母亲面前,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在母亲面前依旧是个心怀愧疚的儿子。
“母亲,儿子……回来了。让您……操心多年,是儿子不孝。”
萧绝行礼问安,声音低沉而郑重。看着母亲明显憔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心中亦是酸楚。
萧老夫人颤抖着手扶起他,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泪眼婆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绝儿,你见到那孩子了?他……他可还好?”萧老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声音带着颤抖。
“见到了。”萧绝扶着母亲坐下,屏退了左右,只留陶嬷嬷在门口守着。
他将在林家小院见到云疏的情形,以及他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坚韧,包括云疏提出的那个“条件”,原原本本地、没有任何隐瞒地告知了母亲。
当听到云疏亲口说出“誓要与公子在一起”、“不能干涉我的婚配”时,萧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骤然停下,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愕然与……难以接受。
她沉默了,久久不语。屋内只有烛火跳跃的细微声响。
对于这个刚刚寻回的孙儿,她心中充满了补偿的渴望,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
可这“最好的一切”,在她的认知里,绝对不包括与一个男子共度一生,这有悖伦常,更会令将军府成为天下笑柄!
她本以为,认回孙儿,为他娶一房贤惠的妻子,开枝散叶,光耀门楣,才是正途。
“母亲?”萧绝看着母亲阴晴不定的脸色,轻声唤道。
萧老夫人缓缓抬起头,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那沉默里,充满了不认同与无力感。
萧绝看着母亲深受打击的模样,心中不忍,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把话说清楚。
他缓声道:“母亲,那孩子……性子极倔,认定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而且,他与那林清晏,确是生死相托的情分,非比寻常。”
他顿了顿,想起北疆军营中那些见闻,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达:
“儿子在军中多年,见的人多了。情之一字,有时确实难用常理度之。两个男子之间,若有超越生死的情义,其真挚纯粹,未必就逊于男女之情。
那林清晏,儿子见了,是个端方持重、有担当的君子,三元及第,前程远大,对臻儿……亦是全心维护。
臻儿跟着他,未必就是坏事。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好,我们做长辈的,何苦非要拆散?”
他试图用更开阔的视角开导母亲:
“况且,臻儿流落在外十七年,我们亏欠他太多。如今能寻回,已是万幸。
若因这件事再逼得他离心,甚至……重演当年离散的悲剧,母亲,那我们找回他,又有何意义?”
萧老夫人听着儿子的话,眼中泪水无声滑落。
她何尝不明白儿子的道理?何尝不心疼那个苦命的孩子?
只是……只是这冲击对她而言太大了。她一生恪守礼教,将门风看得比天还大,即便当年为了香火做出那等糊涂事,潜意识里也依然是希望孙子能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可如今……孙子竟要与一个男子相守一生?这……这让她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让她如何面对世人可能的非议?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我需要想想……再想想……”
萧绝知道母亲心结难解,不宜逼迫过甚,便不再多言,只叮嘱陶嬷嬷好生照料,自己退了出来。
萧绝心中记挂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辞别母亲,径直回到了擎苍院。
萧夫人正坐在窗边绣着一方帕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千言万语。
萧绝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坐下,语气沉重而满是愧疚:
“晴儿,我……回来了。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他撩袍便要在萧夫人面前跪下。
萧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绝哥,你这是做什么?”
萧绝握住她的手,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中充满了愧疚与痛楚,声音沙哑:
“晴儿,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当年之事,我虽不知情,但终究是因我而起,让你平白承受这十八年的欺瞒与如今的伤痛,我……我……”
他“我”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表达那沉重的歉意。
萧夫人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歉意与疲惫,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模样,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被隐瞒而生的怨怼,也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
她反握住丈夫宽厚却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释然:
“算了,绝哥。都这么多年了,追根究底又有何益?况且……你也说了,你当年确实不知情,错的不是你。”
萧夫人拉着他一同坐下,替他斟了杯热茶,抬眼看着他,眼中虽有残留的伤痛,却更多是历经风雨后的坚韧与包容: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气过,怨过,也伤心过。但看着母亲那般悔恨,想着那孩子受的苦……
终究是觉得,人活一世,难得圆满。如今能把孩子找回来,弥补些许缺憾,已是上天眷顾。我……我看开了。”
她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萧绝心中更是酸楚与感激。
他知道,妻子是真正大度明理之人,她的“看开”,背后不知独自吞咽了多少委屈与泪水。
“晴儿……”萧绝反手握紧妻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夫人任由他握着,沉吟片刻,问道:“你可见到那孩子了?他……如何说?”
萧绝便将云疏的条件又说了一遍,末了,他眉头微蹙,低声道:
“孩子的心意很坚定,我也已应允。只是……母亲那边,虽未明言反对,但我观其神色,恐对那林状元与臻儿之事,心中仍有芥蒂。”
他看向妻子,目光带着请求:“晴儿,母亲向来最疼你,也听你的劝。可否……趁晚间再去母亲那里坐坐,与她分说分说?”
萧夫人听罢,点了点头,她明白丈夫的顾虑,骤然要婆母完全接受孙儿与一个男子的惊世之情,确非易事。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那个流落在外十七年的孩子,能毫无负担、开开心心地回家。
“你放心,我省得。”萧夫人温声道,“母亲是明理之人,我稍后便过去,陪她说说话。明日是臻儿归家的大日子,断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她顿了顿,继续道:
“至于他和林状元的事……我虽也觉得惊世骇俗,但细细想来,那林状元为了他,连尚公主都敢拒,前程性命都可抛,这份心意,做不得假。
臻儿……那孩子,性子冷硬,能得一人如此真心相待,或许……也是他的福气。只要他们自己无悔,我们做父母的,何必徒增他们的烦恼?”
萧绝没想到妻子竟能如此豁达明理,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晴儿,谢谢你……谢谢你还能如此待我,待这个家。”
萧夫人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母亲那里……你放心。”
是夜,萧夫人端着安神汤,再次来到寿安堂。她没有直接提及云疏的事,只是陪着婆母说话,聊些家常,回忆些旧事,慢慢开解。
“……母亲,您看澜儿在宫里,虽然富贵,但也有她的不易。我们做女人的,这一生,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个平安顺遂,心意相通吗?”
萧夫人柔声道,“臻儿那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着落,有了个肯为他豁出一切的人。
我们若因着世俗的眼光去拦他,岂不是又在逼他?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离开一次吗?”
提到“再离开一次”,萧老夫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十七年前那个风雪夜的决断,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萧夫人握住婆母冰凉的手,继续道:
“绝哥说了,那林状元是个可靠之人。况且,臻儿如今认回萧家,有我们,有绝哥给他撑腰,就算外间有些风言风语,谁又敢真的轻慢了他去?
只要他自己觉得幸福,觉得值得,不就好了吗?难道我们找回他,是为了给他套上新的枷锁吗?”
这番话,句句恳切,却字字诛心。
萧老夫人叹息:“臻儿若与男子相守,萧家嫡脉岂非……”
萧夫人柔声道:“母亲,我们困于‘传承’二字半生,以致骨肉分离。如今孩儿归来,已是万幸。他幸福,比什么虚名都重要。何况,”
她微微一笑,“萧家旁系亦有英才,过继或招赘,未尝不可。人心圆满,方是家族之福。”
萧老夫人听着儿媳温言软语,却一针见血的劝解,看着烛光下儿媳虽然憔悴却依旧温柔坚定的面容,再想到儿子白日里的话,以及那个素未谋面却命运多舛的孙儿……
心中那坚固了数十年的礼教壁垒,终于在亲情的冲击与对过往错误的无尽悔恨中,出现了裂痕。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与坚持:
“罢了……罢了……这都是命中注定,是我当年种下的因,结出的果……我谁也不怪了,要怪……只能怪我当年行事不端,心思糊涂……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啊……”
她终于松口了。尽管话语中充满了宿命般的无奈与深深的自责,但终究是……接受了。
萧夫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轻轻抱住婆母颤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室内,照在这对历经风波的婆媳身上。
将军府内,最后一道阻碍,也在这月色与泪光中,悄然消融。
明日,必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