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嘉佑帝在御书房接见了风尘仆仆的萧绝。
北疆的风霜似乎并未在萧绝身上留下太多沧桑的痕迹。
四旬有余的年纪，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刚毅，剑眉星目，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沉淀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
唯有眼角的细纹和鬓间几丝不易察觉的霜色，诉说着岁月的流逝与戍边的艰辛。
君臣叙话，嘉佑帝体恤他旅途劳顿，并未多留，只简单交代了召回他的缘由——
家中寻回失散多年的子嗣，天大的喜事，特许他回京处理，并与澜贵妃团聚。
萧绝谢恩时，声音沉稳，但那双历经沧桑的虎目深处，翻涌着的却是几乎无法抑制的激荡。
在北疆接到母亲那封言辞恳切、甚至带着泣血忏悔的家书时，他震惊、茫然、愤怒，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十八年前的旧事模糊不清，他只记得一场践行宴，醒来后一切如常，却不想竟酿成如此后果，更有一个孩子因此流落在外，受尽苦难。
他对母亲当年的做法难以认同，更觉愧对发妻，但无论如何，那个叫云疏的孩子，是他的血脉，这个责任，他必须承担。
一出宫门，萧绝甚至来不及回近在咫尺的将军府换下这一身仆仆风尘，直接对随行的亲卫吩咐了一句“回府报信”，便一把拉过候在宫门外、同样激动不已的卫瑾，沉声道：“带路！去你所说的那个小院！”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卫瑾知道舅舅心急如焚，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引着萧绝，两人两骑，在渐浓的夜色中，穿过已然安静下来的街道，直奔林家租住的小院。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如同萧绝此刻狂跳的心。
将军府近在眼前却不能先入，他所有的思绪，都系在了那个素未谋面、却牵动他全部神魂的儿子身上。
终于，那处安静的、透着昏黄灯火的院落出现在视线里。
萧绝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人立。
他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尘，几步便跨到了那扇黑漆木门前。
站在那扇朴素的黑漆木门前，这位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大将军，竟罕见地有了一丝踟蹰。
里面那个少年，就是他血脉相连却缺席了整整十七年的儿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卫瑾点了点头。
卫瑾上前叩门。
院门打开，林文正与苏婉如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迎入正堂。
萧绝目光扫过这对朴素的夫妇，知晓他们便是收留、庇护自己儿子多年的人，眼神稍缓，客气地颔首致意。
林清晏神色肃然，躬身行礼：“晚辈林清晏，见过萧大将军。”
萧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这个年轻人器宇轩昂，眼神清正，不愧连中三元之名。
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已越过林清晏的肩膀，急切地投向那个一直安静站在林清晏身侧、身着玄青色衣衫的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萧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像！太像了！
不止是母亲信中所说的眉眼轮廓，更是那周身的气质！
少年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眼神沉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那份沉默中的坚韧，那份立于人前不自觉流露出的警觉与站姿……
几乎与他年轻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而那份掩藏在沉静下的、隐约可见的棱角与野性，又似乎……继承了他母亲的某些特质。
血缘的纽带，在这一刻无需任何言语证明。
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从未谋面、却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子，萧臻。
卫瑾在一旁低声介绍：“舅舅，这位就是云疏弟弟。”
云疏感受到那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他并未退缩，而是抬起眼，坦然迎向萧绝的注视。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寻常父子相认该有的激动，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清晏悄然握住了云疏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萧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感慨，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云疏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两人身高相仿，平视着对方。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一些，带着军人的直率，也带着一份迟来的、沉重的愧疚：
“孩子……”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苦了你了。”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推卸责任的开脱，只有最直接的承认与最深切的愧疚。
一个父亲，对自己失散多年、定然吃了无数苦头的孩子，最朴素也最沉重的话语。
云疏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这个本应是天、是山、是他生命起源的男人。
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怨恨，反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抿了抿唇，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
萧绝看着他，继续道，语气郑重：“我既已知晓你的存在，便断不会再让你受苦。萧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一诺千金的决绝，“我今天先来看看你，也……征求一下你的意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关切、紧紧关注着云疏的林清晏，又看向云疏，语气郑重：
“你若愿意认回萧家，明日，可到将军府来，我们再细谈今后之事。若你……尚需时间，我也绝不勉强。”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云疏身上。
云疏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从萧绝脸上，移到身旁紧紧握着他手的林清晏脸上，最后，又重新落回萧绝身上。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亲，可以认。”
此言一出，萧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林文正夫妇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云疏的下一句话，却让刚刚缓和的气氛骤然凝固：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萧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在宣读某种不可更改的誓言：
萧绝眉峰微动：“你说。”
云疏的目光再次与林清晏交汇，那眼神中的依赖与决绝一览无余，然后他转回头，直视着萧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誓要与公子在一起，我心悦于他，我的婚配，我的未来，只能与他相连。您……不能干涉。”
林文正倒吸一口凉气，苏婉如猛地捂住了嘴，连早有心理准备的卫瑾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知道这两个孩子情深，却没想到云疏会在这个关头，以如此直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这个不容于世的条件，摆在了他亲生父亲的面前！
这无异于在逼迫萧绝，在认回儿子的同时，就必须立刻接受儿子与另一个男子之间惊世骇俗的感情，并做出承诺！
萧绝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惊怒或反对。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云疏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看到了少年与身边那个年轻状元之间，那生死相托、不容外人置喙的羁绊。
良久，这位威震北疆的大将军，缓缓地、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遗憾，有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达与……一种对儿子选择的、近乎悲悯的尊重。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情之至真，无关男女，不论出身。”
他看着云疏，目光复杂：“为父……只憾缺席你人生十七载，未尽教养之责，未能护你周全。如今能寻回你，已是上天厚赐，岂敢再以世俗陈规，束缚你心？”
他的目光扫过林清晏，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托付般的郑重，最后落回云疏身上：
“你的心意，你自己决定。萧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句话，如同最坚实的承诺，瞬间击碎了所有可能的障碍与担忧。
云疏怔怔地看着萧绝，眼眶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没想到，这个刚刚相认的、威严赫赫的父亲，竟能如此……开明，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林清晏也松了一口气，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将军，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萧绝见云疏神色，知道他已明了，便不再多言。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处朴素却温暖的小院，对林清晏点了点头，然后对云疏道：
“明日，我在将军府，等你们。”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步伐轻快了几分。
卫瑾连忙跟上，临走前对林清晏和云疏眨了眨眼，示意一切顺利。
院门重新关上。小院内，阳光正好。
云疏转头看向林清晏，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水光，却亮得惊人。
林清晏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