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秋光正好,小院的门扉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
云疏正在院中洒扫,闻声开门,只见卫瑾一身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比往日更显正式几分。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手里捧着数个扎着红绸的礼盒,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云兄,早啊!”卫瑾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他朝院内望了望,“林解元可在?卫某特来叨扰,恭贺林兄高中魁首!”
云疏侧身将他让进院内,对着闻声从书房走出的林清晏道:“公子,卫公子来了。”
林清晏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青色直裰,虽中了解元,却并无半分骄矜之气,见到卫瑾,拱手笑道:“卫兄太过客气,快请进。”
卫瑾示意小厮将贺礼放下,那礼单上的东西,从文房四宝到绫罗绸缎,乃至一些难得的孤本典籍,显然是花了心思准备的,既显贵重,又不流于俗套。
“林兄一鸣惊人,解元之才,实至名归!”卫瑾收敛了平日里的戏谑,语气真诚,朝着林清晏郑重一揖。
“前日贡院外人多眼杂,未来得及好好道贺,今日特备薄礼,还望林兄莫要推辞。”
“卫兄厚谊,清晏心领,只是这礼太过贵重……”林清晏话未说完,便被卫瑾打断。
“诶,林兄这就见外了不是?你我相交,贵在知心,这些身外物算得什么?若非真心敬佩林兄才华人品,我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懒得搬来。”
卫瑾摆手,语气爽快,让人难以拒绝。
林清晏知他性情,也不再虚辞推拒,含笑收下,引他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云疏默然奉上清茶,便欲退至一旁。
卫瑾端起茶杯,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云疏。
这一次,他的视线在云疏腰间那枚新系的、刻着祥云纹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沉静的面容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探究。
林清晏将他的目光尽收眼底,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卫瑾呷了一口茶,神色渐渐变得更为正式,他看向林清晏,眼中带着欣赏与一种为他长远计量的真诚:
“林兄,解元只是开始。以你之才学见识,来年春闱,金榜题名,乃至殿试折桂,亦非不可能之事。”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显得推心置腹,“然,科场之道,学问固然是根本,但若有高人指点,明了圣意时策,洞悉文章关窍,无疑能事半功倍,锦上添花。”
林清晏神色不动,安静聆听,他知道卫瑾此言必有下文。
果然,卫瑾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继续说道:
“不瞒林兄,家父与致仕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周老先生颇有几分交情。
周老学贯古今,曾为帝师,于经史策论一道,堪称泰斗。
更重要的是,周老性情高洁,不慕权贵,致仕后闭门谢客,专心着书立说,等闲人难得一见,更遑论得其指点。”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清晏:“然,周老最爱才。若得知林兄这般年轻俊杰,又是新科解元,或会破例一见。
若蒙他老人家不弃,肯收为关门弟子,哪怕只是稍加点拨,于林兄未来仕途经济,乃至立身处世,皆是大有裨益。不知林兄……意下如何?”
翰林院掌院学士,那是清流中的清流,文坛的领袖,帝王的近臣。
若能得这样一位人物青眼,甚至是收入门下,其意义远非寻常座师可比,那将是伴随终身的资本和人脉。
这对于毫无根基的林清晏而言,无疑是通往权力核心的一条捷径。
这番提议,可谓雪中送炭,情深意重。周老先生的名头,林清晏自然是听过的,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座师。
若能得其指点,无疑是平步青云的捷径。
然而,林清晏并未立刻露出欣喜或感激的神色。
他的目光沉静,注意到了卫瑾在说话间隙,那又一次看似不经意、实则带着某种深意扫过云疏的目光。
那目光中探究、回忆、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让林清晏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某种疑虑如同水底的暗礁,渐渐浮出水面。
从城门口的初遇,到主动帮忙寻住处,再到引他参加文会,以及如今真诚道贺……卫瑾的善意来得有些过于频繁和主动。
他林清晏虽中解元,但在京城这权贵云集之地,一个毫无背景的解元,似乎并不值得一位侯府公子如此折节下交,除非……
卫瑾屡次的帮助,是因为阿疏?
这个猜测让林清晏的心微微一沉。
他了解云疏的魅力,那份纯粹、坚韧与隐藏在冷硬外表下的忠诚与柔软,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若卫瑾真的对阿疏产生了超出寻常的兴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强烈的占有欲瞬间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卫瑾关于拜师的提议,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转向正在一旁安静垂首的云疏,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阿疏,茶有些凉了,去重新沏一壶来,用前日买的那罐新茶。”
云疏微微一怔,公子极少在待客时特意支开他。但他没有任何疑问,立刻躬身应道:“是。”便转身快步走向厨房。
看着云疏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林清晏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卫瑾,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眸子,此刻却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卫兄,清晏有一事不明,还望卫兄解惑。”
卫瑾挑眉,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林兄请讲。”
林清晏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自京城初遇,卫兄便屡次相助,寻宅院,引见同窗,如今更愿为我引荐周老这等名师。
卫兄身份尊贵,清晏不过一介寒门学子,何德何能,得卫兄如此青眼相加,倾力相助?”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邃,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卫兄如此……是否因为云疏?”
最后那句话问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清晏没有明说,但言语间指向明确,甚至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对云疏强烈的占有与护卫之意。
卫瑾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桃花眼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极其明亮、甚至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光芒。
他“唰”地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掌心,身体向后靠向椅背,露出了一个更加玩味、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笑容。
“哦?”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在林清晏那张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出紧张的脸上转了一圈,慢悠悠地反问,“林兄以为呢?若我说……是,又如何?”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逗弄,想要看看这位新鲜出炉的林解元,会作何反应。
果然,林清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尽管他极力克制,但眸色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周身温和的气质被一种锐利的锋芒所取代。
他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那么,”林清晏的声音冷冽如秋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卫兄所有的好意,清晏心领,但恕难从命。拜师之事,亦不必再提。云疏于我,非仆非友,乃是性命相托、此生不换之人。任何人,若对他存有他念,”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卫瑾,虽未言明,但那护卫的姿态已说明一切,“清晏虽不才,亦绝不会退让分毫,哪怕……倾尽所有。”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将云疏的地位,清晰地摆在了所有前程、利益之上,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卫瑾这位侯府之子。
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卫瑾看着林清晏那副如同护食的猛兽般、全然不复平日温润的模样,先是愕然,随即,他脸上的戏谑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动容和……释然的情绪。
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讽,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有些欣慰的笑意。
他摇了摇头,重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真诚,甚至还多了几分郑重:
“林兄啊林兄……你且放宽心。”他看着林清晏依旧紧绷的神色,无奈又觉得好笑。
“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卫瑾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非那等夺人所好、行宵小之事的小人。我对云疏……绝无半分你所顾虑的那种心思。”
他顿了顿,看着林清晏眼中并未完全消散的疑虑,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明说,只得含糊却诚恳地补充道:
“其中缘由,眼下不便多言。但请林兄相信,我助你,固然有欣赏林兄才华、欲结交俊杰之故,但亦……确与云疏有些关联,却绝非恶意,亦非私情。
此事或许将来林兄自会知晓。眼下,林兄只需安心接受我的建议便是。拜周老为师,于你,于……你们,皆是有益无害之事。”
他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又透着一种莫名的真诚,尤其是那句“于你们皆是有益无害”,似乎意有所指。
林清晏紧紧盯着卫瑾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掩饰。
但他看到的,只有坦荡、真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知晓某些内情的了然。
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