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出发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期盼、紧张与淡淡离愁的氛围中到来。
青竹巷的小院比往日醒得更早。
映雪天不亮就起身，灶披间的烟火气一直未断，她准备了足足的干粮、煮好的鸡蛋，甚至还将仅有的几块腊肉都仔细包好，塞进了行囊。
林文正虽沉默寡言，却也将自己珍藏的一方旧砚台和一匣上好的墨锭取出，郑重交给儿子，只嘱咐了一句：“沉着应考，无愧于心。”
苏婉如更是里外忙碌，将早已打点好的行李又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衣物够暖，文书齐全，银钱分处放好。
她的目光，始终萦绕在儿子和云疏身上，带着化不开的担忧与牵挂。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那辆雇来的、半旧不新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巷口，如同即将载着希望与未知启航的孤舟。
离别时刻到来。
林文正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坚定的眼神。
映雪早已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将最后一个小包袱递到云疏手里：“路上......照顾好公子，也照顾好自己。”
最后，是苏婉如。
她走到林清晏面前，替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领，动作轻柔，目光却如同最深的湖水，蕴含着无尽的爱与期许。
“晏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去京城，万事皆需谨慎。保重身体，安心应试，无论结果如何，爹娘都在家里等你。”
林清晏看着母亲强忍泪水的模样，鼻尖一酸，重重点头：“娘，您放心，儿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期望。”
说完，苏婉如转向一直沉默立于林清晏身侧半步之后的云疏。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云疏坚实的小臂。
那动作，更似长辈对即将远行的晚辈最郑重的嘱托。
她的目光与云疏相遇，那里面的信任比三日前更加深沉，更加毫无保留。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疏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微凉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他挺直脊梁，如同接受军令的将士，再次重重颔首，眼神坚毅如磐石，无声地重复着那日的誓言。
“上车吧，早些启程，莫误了时辰。”林文正沉声道，打破了这过于沉重的氛围。
林清晏与云疏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们太多记忆的小院，看了一眼站在院门口、在晨光中目送他们的至亲，然后毅然转身，先后登上了马车。
车夫一声吆喝，马鞭轻响，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的巷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渐行渐远。
林清晏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那三个身影依旧站在原地，苏婉如依偎着林文正，映雪在一旁搀扶，久久未曾离去，直到马车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
一股酸涩涌上喉头，他迅速转回头，目视前方，将那份离愁死死压在心底。
马车驶出石堰镇，将熟悉的街景、烟火气息抛在身后，驶入了官道。
周遭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田野、山峦依次展现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与小镇的逼仄截然不同。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却因只有两人而显得格外安宁。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规律的颠簸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
林清晏背靠着软垫，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神情专注。
秋闱在即，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便是在旅途之中。
云疏坐在他对面，原本也是正襟危坐，目光警惕地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对面那人吸引了去。
阳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斑驳地洒在林清晏身上。
他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随着阅读的节奏轻轻颤动。
挺直的鼻梁下，唇瓣微抿，勾勒出认真的弧度，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偶尔轻轻翻动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公子看书时的模样，总是这般沉静好看，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透着清雅与专注。
云疏看得有些出神。
他想起多年前，在清远县林府的书房里，公子也是这样坐在书案后，或读书，或习字，而他只能远远地、恭敬地守在门口或角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描摹那令他心向往之的身影。
那时，他觉得公子是云端皎月，而他只是尘泥，连直视都是一种亵渎。
可如今，他们竟然同乘一车，距离如此之近。
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子额角细微的汗毛，看到他翻动书页时手腕微微用力的弧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皂角清气的干净味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隐秘的欢喜，如同温润的泉水，悄悄漫上云疏的心头，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种静谧而美好的氛围里。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贪婪地、一遍遍地流连在林清晏的眉眼、鼻梁、唇瓣，最后落在那双翻动书页的手上。
这双手，曾在他重伤时为他细心换药，曾在他疲惫时递来温水，也曾......在那上元节的灯火下，紧紧地拥抱过他。
想到这里，云疏的脸颊微微发热，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他慌忙垂下眼睫，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再次抬眼偷看。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那原本停留在书页上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抬起，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了然的温柔，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
林清晏早就感觉到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起初，他只当是云疏在警惕周围，并未在意。
但那目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专注，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灼烧的热度，让他再也无法忽略。
他佯装不知，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将云疏那副想看又不敢明目张胆、偷偷摸摸又忍不住的模样，尽收眼底。
看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颊，闪烁不定却又执着地一次次瞟向自己的眼神，林清晏的心中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阵柔软的涟漪。
他的云疏，越来越“大胆”了。
终于，在云疏又一次自以为隐蔽地抬起眼帘时，林清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住了那双还未来得及躲闪的、带着些许慌乱和羞赧的墨黑眸子。
“我......有这么好看吗？”林清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微哑，更多的却是揶揄和藏不住的笑意。
他问得直接，目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
“轰——！”
云疏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绯色。
他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贼，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公子......我......”他语无伦次，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起。
他确实......看公子看得入了神。
看着他这副羞得快要冒烟的模样，林清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悦耳，在小小的车厢内回荡，充满了愉悦。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他只是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那不大的空隙，轻轻握住了云疏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
掌心相贴，温热传递。
云疏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林清晏更紧地握住。
“无妨，”林清晏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的暖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喜欢你看我。”
这句话，如同最甜蜜的咒语，瞬间抚平了云疏所有的慌乱与羞窘。
他抬起头，撞进林清晏那双盛满了笑意与真挚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通红的脸庞。
没有嘲笑，没有轻蔑，只有满满的包容和......欢喜。
云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试探，回握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微弱力道，让林清晏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就这样握着云疏的手，重新用另一只手拿起了书卷，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车厢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响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阳光依旧透过帘隙洒入，温暖而明媚。
云疏不再偷看，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再悄悄抬眼，看着公子重新专注于书卷的侧脸，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和踏实感填满。
路途漫长，前路未知，但只要有公子在身边，只要......能这样牵着手，他便无所畏惧。
这一次，昭然若揭的，不只是偷看的心意，更是这紧密相牵、再无隔阂的亲近。
他们的旅程，在这样甜蜜而温馨的默契中，缓缓驶向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