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指缝间悄然流淌,如同青竹巷口那口古井里的水,波澜不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向前,悄无声息地便将日子带入了盛夏。
眨眼间,距离八月的秋闱,只剩下月余光景。
然而,对于林家而言,需要筹备的不仅仅是秋闱的盘缠,更有一笔潜在的、更为长远的开销——
若林清晏秋闱得中,便需留在京城,等待来年二月的春闱。
这期间长达近半年的滞留,住宿、饮食、交际、书籍……每一项花费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本已拮据的家境更显捉襟见肘。
这份压力,最直接地落在了云疏的肩上。
自春日回暖,他便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码头的活计中。
他不再满足于寻常的搬运,专挑那些最重、最累、旁人望而却步,但酬劳也相对丰厚的活计。
酷暑的烈日将他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汗水如同溪流般在他结实的脊背上蜿蜒流淌,浸透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
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腰,却压不垮他眼中那份为公子铺就前路的执拗光芒。
他的双手,早已看不出少年人的模样,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细小伤口,指关节因常年用力而略显粗大。
林清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三番想让他歇歇,话到嘴边,却在对上云疏那固执而坚定的眼神时,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云疏表达心意与责任的方式,他无法阻止,只能更加细心地在他归来时,备好热水,默默为他处理那些细小的伤口。
夜里,云疏甚至会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做些修补的零活,或是帮着映雪糊制一些简单的纸盒,换取几个微薄的铜板。
每一文钱,他都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专用的瓦罐里,听着铜钱落入罐底那清脆的声响,他才会觉得离目标又近了一步,心底那份因可能无法为公子备足盘缠而产生的焦虑,才能稍稍缓解。
林清晏亦未曾停歇。抄书、代笔,他几乎承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字活计。
昔日握笔如玉的手指,如今也难免带上了墨渍和磨损的痕迹。
他将所得同样一文不差地投入那个瓦罐,与云疏的钱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瓦罐里的铜钱,就这样一点点堆积起来,从罐底铺满,到半罐,再到即将满溢。
虽然依旧清苦,但希望,如同春日里顶破冻土的嫩芽,在两人无声的共同努力下,顽强地生长着。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
纵使两人拼尽全力,攒下的银钱应对长途跋涉和数月停留,依旧显得捉襟见肘,只能保证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林清晏倒不觉得什么,他本就是去应试,并非享乐。
但苏婉如作为母亲,想的却更多。
她无法想象儿子在异乡,因银钱短缺而受人冷眼,或是为了节省几个铜板,在寒冬里连炭火都舍不得烧,影响了身体和学业。
她深知,春闱才是真正的龙门之跃,容不得半点闪失。
这日傍晚,暑热稍退,晚风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橘红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屋内。
云疏刚将从码头带回的疲惫冲洗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正准备去灶披间帮忙,却被苏婉如轻声唤住。
“云疏,你来一下。”声音从主屋传来,平和依旧,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云疏心中一紧,立刻敛息屏气,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苏婉如正坐在临窗的榻上,身前放着一个深紫色、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檀木匣子。
林文正坐在一旁,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追忆、不舍与最终决断的情绪,静静地看着妻子手中的动作。
“夫人,老爷。”云疏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苏婉如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依旧保养得宜、却已染上风霜痕迹的手,轻轻打开了那个檀木匣子。
匣内衬着暗红色的绸缎,里面并排放着几样首饰:一支赤金嵌宝的蜻蜓簪,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耳坠,还有一支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羊脂玉镯。
每一件都设计精巧,透着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温润光华,一望便知是有些年头、且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这是苏婉如压箱底的嫁妆,是她在林家最难时都未曾轻易动用的念想。
云疏的目光扫过那些首饰,呼吸不由得滞住了,他隐约猜到了夫人的意图。
苏婉如将目光投向这个已然长成挺拔青年的孩子身上。
月光下,他的面容褪去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坚毅的棱角,那双墨黑的眸子,如同最沉稳的磐石。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托付般的审视,看着云疏。
从他紧抿的唇,到他挺直的脊梁,再到他那双布满新旧茧子、却异常稳定的手。
“云疏,”苏婉如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个家,多亏有你。”
云疏心头一热,连忙道:“夫人言重了,是我应该做的。”
苏婉如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自谦。
她的指尖在那支玉镯上停留了片刻,那玉镯光泽内敛,触手生温。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但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坚定的神色取代。
她轻轻将那支赤金蜻蜓簪和一对翡翠耳坠取出,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然后,将那个依旧放着玉镯的匣子轻轻合上,推到了一边。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软布包,目光重新落到云疏脸上,那眼神清澈、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盘缠之事,你与晏儿都已尽力,我心里都明白。”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
“秋闱若得中,接下来大半年都需留在京城备考春闱。京城开销大,仅靠你们如今攒下的,怕是艰难。”
她顿了顿,将手中的软布包轻轻放在桌上,推向云疏的方向,动作自然,仿佛那只是几件寻常物件。
“这些东西,留着也是闲置,不如让它们发挥些作用。”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割舍珍贵之物的痛惜,只有一种为孩子前程铺路的决然。
“京城之地,繁华却也复杂。晏儿心性纯粹,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实在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苏婉如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住云疏,那里面不再是平日温和的关切,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近乎托付性命般的信任。
“云疏,”她唤他,语气郑重得如同在宗祠立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前程未卜。晏儿……我就把他,完完全全地托付给你了。”
“托付给你了。”
这五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云疏的心上。
这不是简单的嘱托,这是将林清晏的安危、前程、乃至整个林家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这份信任,超越了一切世俗的衡量,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自己衣衫褴褛、在泥泞中挣扎的过往;想起公子将他带回府中,给予他名字和温暖;想起夫人一次次温和的开导与包容……
过往的卑微与此刻被赋予的巨大信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鼻尖酸涩难当。
他没有任何犹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这不是屈从于卑微,而是以最庄重的姿态,承接这份如山岳般沉重的托付。
他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磐石,毫不闪避地迎上苏婉如的视线,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入空气:
“夫人放心!云疏在此立誓,定以性命护公子周全!此去京城,无论风雨险阻,只要云疏一息尚存,绝不让公子受半分委屈!必竭尽全力,助公子蟾宫折桂,安然荣归!”
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誓言,最坚定的决心。这誓言,是对夫人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鞭策。
苏婉如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的、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意志,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
她连忙用帕子拭去,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释然与无比欣慰的笑容。
“好,好孩子……快起来。”她起身弯腰将云疏扶起,紧紧握了握他那双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手。
“有你这句话,我与你林伯伯,便再无所虑了。此事,暂且不必让晏儿知晓。”
她不愿给儿子增添额外的心理负担。
“是,夫人。”云疏重重点头,声音沉稳。
苏婉如将那个软布包郑重地放入云疏手中:“明日,你去镇上的‘恒通典当’,将这两样当了。记住,若非必要,那支玉镯……暂且留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换来的银钱,你仔细收好。路途之上,该用则用,不必过分苛待自己与晏儿。”
云疏双手接过那小小的布包,却感觉重逾千斤。
这里面包裹的,不仅是价值不菲的金玉,更是夫人沉甸甸的信任与一个家族殷切的期盼。
他退出房间,月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将那身影勾勒得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坚定,沉稳,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