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枫急匆匆赶到望夕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许言之如同自虐般,用已经血肉模糊的拳头,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向冰冷桥面的场景。
那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湖水的湿气,直冲他的鼻腔,让他心头猛地一揪。
“许言之!你疯了吗?!”景枫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抓住许言之那只仍在滴血、颤抖不已的手腕,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触手一片粘腻温热,景枫低头看去,只见那只骨节分明、原本修长好看的手,此刻手背已是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染红了桥面的青石板。
景枫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又急又怒,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你干什么非要这样伤害自己?!”
景枫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担忧,“如果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不还有我吗?!你当我这个兄弟是死的吗?!”
许言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血肉模糊的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他用力,一点点将自己的手腕从景枫紧握的手中抽了出来,动作僵硬而麻木。
他垂着眼眸,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
“皇上命你禁足,如今寂雪已经找到,你……还是回府里好好待着吧。”
“免得有些人再借机寻你麻烦,给皇上平添烦恼。”
景枫被他这油盐不进、还反过来“关心”他的态度气得差点仰倒,梗着脖子道:“小爷我是谁?!”
“安王景枫!我会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瘪三找我麻烦?!”
“哼,本来头上都顶着一堆虱子了,还怕再多几只吗?!”
他烦躁地挥挥手,“你别给我扯开话题!”
“我就问你,你这手还想不想要了?!有你这么作贱自己的吗?!”
“你和寂雪那丫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闹成这样,一个投湖,一个自残!你们……”
“你回去吧。”许言之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追问,转过身,避开他那灼人的视线,“我没事了,先回府了。”
“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景枫见他又要走,急忙喊道。
许言之却像是没听见,头也没回,径直朝着桥下走去,只留下一个湿透而孤寂的背影。
景枫跟在他后面,又是着急又是无奈,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哄劝:“好好好,我不再问,不再说什么了,那你跟我去看御医总行了吧?!”
“你这一身的伤,旧伤未愈,又给浑身泡成这样,寒气入体!现在手又弄成这样!许言之,你是诚心想急死我是不是?!”
听到最后那句带着真切关心和焦急的质问,许言之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回过头,看了景枫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疲惫,有隐忍,有一闪而过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决绝。
就在景枫以为他终于肯妥协时,许言之却猛地一提气,足尖在桥墩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失去重量的鸿雁,飞身而起,掠过屋檐,踏过墙头,几个起落间,身影便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之后,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竟是用轻功直接走了!
“许言之——!”
景枫追之不及,只能留在原地气得跳脚,冲着空无一人的屋顶方向怒吼,“你个混账东西!你就欺负我轻功不如你是不是?!”
“你给我等着!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愤怒的吼声在清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桥面上那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
景枫看着桥面上那摊刺目的血迹,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双拳不自觉地紧紧攥起,骨节泛白。
另一边,许言之施展轻功,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口气,直接飞掠过重重屋宇,精准地落在了镇平王府自己院落之中。
他身形微晃,落地时牵动了背部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刚稳住身形,甚至还未来得及平复急促的喘息,屋内便传来了镇平王许栋安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
“你回来了。”
许言之身形微顿,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步履如常地走进屋内。
室内,许栋安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的目光落在许言之身上,当看清许言之满身的狼狈——湿透紧贴身体的衣袍,尚在滴水的发梢,尤其是那只垂在身侧、血肉模糊、仍在不断往下滴落鲜血的右手时,许栋安瞳孔骤然一缩!
“啪嚓——!”
上好的青瓷茶杯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
空气中除了茶香,更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许栋安猛地站起身,一向威严沉静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他指着许言之,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
“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半点镇平王府世子的风范吗?!”
许言之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棵沉默的孤松,对父亲的斥责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掩盖了眸中所有情绪。
压抑的沉默在父子之间蔓延。
许久,许栋安看着儿子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看着他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终究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榻上,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尝试沟通的姿态:
“寂雪那个孩子……我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他斟酌着词句,“她是真心喜欢你,你若是……若是娶她为妃,也并非不可……”
他此话一出,一直沉默如同雕塑的许言之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难以置信的火焰,里面交织着被背叛的震惊和积压已久的愤怒!
“父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询,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为了你口中的国家大义,为了你时刻挂念的黎民百姓,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家族存续……牺牲我一个人,难道还不够吗?!”
他向前一步,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难道还要拉上别人,一起为这所谓的责任陪葬吗?!”
“您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您还要将她也推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剑,直刺许栋安的心口。
许栋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儿子那混合着愤怒、绝望和深不见底悲伤的目光注视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避开了许言之的视线,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片刻之后,许栋安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儿子一眼,步履略显沉重地,默然离开了许言之的院子。
那背影,竟透出几分萧索与苍老。
当父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一直强撑着的许言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踉跄一下,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一直强忍着的、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他那只依旧在缓缓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