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千寂雪惊喜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眸子,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光亮,之前的阴霾与悲伤似乎一下子被驱散了。
她甚至顾不上拍打衣裙上的尘土,麻利地从冰凉的地上一跃而起,如同乳燕投林般,带着满心的依赖与失而复得的喜悦,直直扑进了许言之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世子哥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雀跃,“我就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世子哥哥!”
然而,预想中的温暖怀抱并未持续。
许言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随即,他眉头紧锁,强忍着背部因她这一撞而传来的尖锐刺痛,以及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近乎粗暴地、一根根掰开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纤细手指,用力将她从自己怀中拉离。
他将她推到一个安全的、不再有亲密接触的距离,声音低沉而疏离:
“回去吧。”
千寂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刺伤了,踉跄一下站稳,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不解又委屈地唤道:“世子哥哥……”
许言之避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此刻盛满了祈求与难过的眼睛,狠下心肠,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寂雪,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说出更残忍话语的力量,“你也该明白,我认定的事,绝不会轻易改变。”
他目光望向远处那无边的莲海,声音冷硬:“昨日之言,并非气话。”
“今日寻你,是出于责任,亦是看在过往情分,不忍你出事,令丞相担忧。”
“但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了。”
千寂雪愣住了,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喃喃重复:“世子哥哥……你,你什么意思?”
许言之终于转回身,但不再是面对她,而是将背影留给了她。
晨风吹拂着他染血的衣衫和墨黑的发丝,那背影挺拔却孤寂,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为什么?!为什么啊世子哥哥?!”
千寂雪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冲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隔绝在外。
许言之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正如你昨日所言,我心中已有挚爱之人。”
他甚至还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很快,我便会禀明父亲,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他终于侧过半分脸,余光扫过她瞬间煞白、摇摇欲坠的身影,说出了最终那句近乎残忍的“告诫”:
“所以,请你……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了。我,不想让她因此产生任何误会。”
千寂雪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苍白的面颊。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世子哥哥,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她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许言之背对着她,身影在晨光中挺拔却冰冷,声音没有半分动摇: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要娶她为妻,并且,此生不会有纳妾的想法。”
他顿了顿,仿佛要将最后的路彻底堵死,语气残忍而清晰:
“所以,寂雪,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了。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
“执念……”
千寂雪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随即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深入骨髓的卑微。
“呵呵……没有意义……一厢情愿的执念……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却流得更凶:
“十四年啊……许言之,你告诉我,我用整整十四年的光阴,做的所有事,付出的所有感情,在你眼里,就是一件如此看不上、如此没有意义的事?”
“哈哈……世子哥哥,我该说你太过专情,还是……太过绝情?”
面对她泣血般的控诉,许言之始终没有动弹一下,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座无情无感的石雕。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湖面莲叶的沙沙声,以及千寂雪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这寂静,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千寂雪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巨大的绝望:
“终究……是我输了。”
“十四年的朝夕相伴,青梅竹马,竟抵不过她与你相识的短短数月……”
她抬起泪眼,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发出了最后一声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
“可是许言之……你难道就不能……哪怕是出于可怜我……而娶我吗?”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许言之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丝毫动容,“你值得更好的人,而非在我这里耗尽余生。”
这句话,成了压垮千寂雪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他那连一丝回头都不愿施舍的背影,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了。
她踉跄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退到了桥的边缘。
然后,在许言之毫无防备之际——
“砰!”
一声沉重的落水声,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水花四溅!
这声音终于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许言之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他猛地回身,当看到桥下湖水中那抹迅速下沉的紫色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一直维持的淡漠表情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取代!
“寂雪——!”
他嘶声喊道,那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脱下外袍,许言之纵身一跃,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背部的伤口遇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
“世子!”岸边的玉卿目睹这一切,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湖水很深,许言之忍着剧痛和寒冷,奋力划水,好不容易才抓住已经失去意识、正缓缓下沉的千寂雪。
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沉重的、了无生气的身体,艰难地游回岸边。
玉卿连忙上前,从许言之颤抖的手中接过昏迷不醒、浑身湿透的千寂雪。
触手一片冰凉,让他心沉到了谷底。
“世子!您没事吧?!”玉卿看着许言之苍白如纸、嘴唇发紫的脸色,以及他背部衣衫上隐隐渗出的、被湖水晕开的血色,焦急万分。
许言之剧烈地咳嗽着,呛出几口湖水,费力地摇头,声音因脱力和寒冷而断断续续:
“我……没事……快,寂雪呛了水……快送她去医馆!要快!”
他推开想要搀扶他的玉卿,眼神死死盯着千寂雪毫无血色的脸。
“是!”玉卿不敢耽搁,立刻抱起千寂雪,施展轻功,朝着城内医馆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曦之中。
桥上,转眼间只剩下许言之一人。
他浑身湿透,冰冷的湖水顺着发丝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桥面上,看着自己不断滴水的双手,以及身上这身狼狈不堪的衣袍,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死寂的沉默。
方才强行压制的恐慌、后怕、懊悔、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心痛,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良久,良久。
他忽然像是被某种无法承受的情绪彻底击垮,猛地抬起拳头,如同发泄一般,用尽全身力气,一拳!又一拳!狠狠地砸在坚硬冰冷的桥面上!
骨节与石板碰撞,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声响,皮肉瞬间破裂,鲜血混着湖水,染红了青灰色的桥面。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只有这肉体上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心底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煎熬与绝望。
空旷的望夕桥上,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和那一声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在清晨的湖面上孤独地回荡。
晨曦照亮了他溅上血点的侧脸,那上面,早已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