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的夏夜是粘稠的。不是湿热的那种粘,是月光和花香、泥土的潮气和远处洱海的水汽混在一起,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温柔地笼罩着苍山脚下的小院。蝉声已经歇了,蛙鸣却起来了,从稻田的方向一阵阵传来,像大地在睡梦中均匀的鼾声。
周凡是在后半夜醒的。醒来时,手还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轻轻搭在苏念隆起的小腿上。那小腿肿得发亮,皮肤绷得紧紧的,按下去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很久才会慢慢平复。医生说这是孕晚期正常的水肿,要多按摩,把腿垫高。于是每个夜晚,周凡都是在按摩中睡着的,手指记住了苏念腿部的每一寸轮廓,每一处肿胀的变化。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惊动身边熟睡的人。苏念侧躺着,呼吸沉沉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肚子上。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脸上,照出那些细细的汗毛,照出她眉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的微蹙。
周凡赤脚踩在地板上。木地板温温的,带着白日的余热。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
院子里的老梨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青涩的小梨已经长大了一些,藏在叶片间,像一个个紧握的小拳头。元宝睡在梨树下的狗屋里,能听见它平缓的呼吸声——年纪大了,它的呼吸变得很轻,只有凑近了才能听见。
周凡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月光在院子里流淌。然后他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的地板上摊开着一片“知识的海洋”——这是他心里给这个场景起的名字。从门口到书桌,铺满了各种纸张:婴幼儿发展图谱、母乳喂养指南、双胞胎护理手册、产后康复计划、疫苗时间表、辅食添加方案...每一张纸上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记号,贴了便签,折了角。
他蹲下来,捡起最近的一张。那是一张双胞胎情感发展的折线图,从出生到三岁,两条线时而靠近,时而分开,最后又交汇在一起。他用红笔在“子宫内情感共鸣”那一段画了重重的圈,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山子水儿现在就能互相感知吗?”
这个问题他问过医生。医生推了推眼镜,说理论上是的,双胞胎在子宫里就有互动,会触摸彼此,会交换心跳的节奏,甚至会“对话”——用一种只有他们懂的方式。医生还给他看了两张b超影像:一张是山子把脚伸到水儿的脸颊旁,水儿伸手去抓;另一张是两个小家伙背对背,但小屁股却紧紧贴在一起,像两枚并蒂的果子。
周凡看着那两张影像看了很久。他想起苏念说的梦,梦见自己是一条船,肚子里装着两座小岛。现在他明白了,那两座岛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有海流,有季风,有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连接。
他又拿起另一张纸。这是一份详细的待产包清单,已经被修改了无数遍。苏念的字娟秀,他的字刚劲,两种笔迹交错着,添添减减。最新添上去的是用荧光笔标出的几项:
“山子的安抚巾——用我旧衬衫的布料做,要有爸爸的味道。”
“水儿的胎教音乐——录好的洱海风声和妈妈哼的歌。”
“给元宝的安抚玩具——新来的宝宝会抢走注意力,要让它有安全感。”
看到最后一项,周凡笑了。他想起昨天元宝叼着自己的饭盆,放在苏念脚边,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她。苏念当时正被孕吐折磨,脸色苍白,却还是蹲下来摸摸元宝的头:“放心,就算有了山子水儿,你还是我们的大宝贝。”
元宝听懂了似的,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她的手心,然后把饭盆往她脚边又推了推——不是要饭吃,是要一个承诺。
周凡在地板上坐下来,背靠着书柜。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这本子已经写了大半,从知道苏念怀孕那天开始记的。他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
“孕34周+5天。凌晨三点十七分。”他写道,“念念腿肿如常,夜醒两次,皆因胎动频繁。山子喜夜半活动,动作大开大合;水儿则如鱼戏水,细密连绵。按摩时念念忽言:‘他们今夜在吵架。’问何以知,答:‘一个往左踢,一个往右蹬,像在抢地盘。’”
写到这里,他停笔,侧耳倾听卧室的动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他继续写:
“母亲今日寄来包裹,内有手绣襁褓二件。一件绣虎头,一件绣莲花。虎威猛,莲清净,恰如山子水儿之性。父亲附信:‘名字起得好。山要稳,水要活,人生方能圆满。’”
“元宝近日常守于念念腹前,鼻尖轻触肚皮,似在与胎儿对话。昨夜见其以爪轻拍念念小腿肿处,一下,两下,力道恰好。万物有灵,诚不我欺。”
写完了,他没有立刻合上本子,而是翻回前面几页。那里贴着几张b超照片,从最早的孕囊,到后来的胎儿雏形,再到现在能看清五官的影像。他一张张看过去,看山子越来越清晰的鼻梁,看水儿越来越秀气的下巴。看他们从两个小小的光点,长成两个完整的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漠河的星空下,苏念说过的话。那时他们刚完成G331的旅程,站在中国最北点,看着银河横贯天际。苏念说:“你看那些星星,有的亮,有的暗,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孤零零的。可每一颗都在发光,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走着。”
那时他不完全懂她的话。现在好像懂了。
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山子是一颗,水儿是一颗。他们从遥远的宇宙深处而来,选择了苏念的身体作为降落的轨道。而现在,他们正在那温暖的、羊水的宇宙里,准备着第一次发光。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周凡抬起头,看见苏念站在门口。她穿着宽大的睡裙,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托着肚子。月光照在她身上,照出睡衣下那浑圆的、饱满的轮廓。
“怎么醒了?”周凡起身,快步走过去扶她。
“渴。”苏念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还有...想上厕所。这是今晚第四次了。”
周凡扶着她往卫生间走。短短几步路,苏念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孕晚期的她身体变得笨重,重心前移,走路时不得不微微后仰,像一只小心翼翼的企鹅。
从卫生间回来,苏念没有立刻回卧室,而是在书房门口停下了。她看着地上摊开的各种图表、手册,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看着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纸张。
“这么多啊。”她轻声说。
“怕不够。”周凡扶她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蹲在她脚边,“怕漏掉什么,怕做得不够好。”
苏念的手落在他头发上,轻轻揉了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比所有书上写的都好。”
周凡没说话,只是把脸贴在她膝盖上。睡裙的棉布质地很软,带着她的体温。他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的味道——孕期特有的体香,还有睡前抹的防妊娠纹油的淡淡草药味。
“我刚才做了个梦。”苏念说,手无意识地抚着肚子,“梦见我在一片麦田里走。麦子长得比人还高,金黄金黄的。我走啊走,忽然听见有小孩的笑声。我拨开麦子找,看见两个小孩在田埂上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跑得快,女孩追不上,就喊:‘哥哥等等我!’男孩回头,伸手去拉她...”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然后我就醒了。醒了发现,肚子在动——山子蹬了一下,水儿也跟着动了一下。就像...就像在梦里,哥哥回头拉妹妹的手。”
周凡抬起头,看见苏念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柔软得让人心碎。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掌心下,生命的律动清晰可感。一下,两下,这边动了,那边应和。就像真的在对话,在玩耍,在做一个只有他们懂的梦。
“他们会是好兄妹的。”他说,声音有些哑。
“我知道。”苏念笑了,笑容里有种笃定的温柔,“从他们在肚子里开始,我就知道。”
窗外的月光又移动了一寸。院子里的蛙鸣声忽然停了,世界陷入一种深沉的、温柔的寂静。只有远处洱海的水声,隐隐约约的,像大地的心跳。
周凡扶着苏念站起来,慢慢走回卧室。重新躺下时,苏念忽然抓住他的手。
“周凡。”
“嗯?”
“我有点怕。”
周凡在黑暗里看着她。月光照进来,照出她脸上真实的脆弱。那个爬雪山、穿沙漠、在镜头前笑得灿烂的苏念,此刻只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会害怕的普通女人。
“怕什么?”他轻声问。
“怕疼。”她老实说,“怕生不下来。怕...怕做不好妈妈。”
周凡侧过身,面对着她。他们的脸在枕头上挨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也怕。”他说,“怕抱不好他们,怕喂奶喂到鼻子里,怕半夜哭起来不知道怎么办。”
苏念噗嗤一声笑了:“你会喂到鼻子里?”
“会啊。”周凡也笑,“我连泡奶粉都可能泡错比例。”
笑过之后,沉默重新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一样了,像两个人共同承担了什么重物,那重物忽然变轻了。
“但我们在一起。”周凡说,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一起学,一起错,一起改。就像当年走G331,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走着走着,路就出来了。”
苏念点点头。她的手移到肚子上,山子正好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像在回应。
“山子说对。”她轻声说。
“水儿也说对。”周凡的手也覆上去,感觉到另一侧的胎动。
他们就这样手叠着手,放在那个承载着两个生命的、温暖的隆起上。月光慢慢移过窗棂,移过床头,移过他们交叠的手。院子里的元宝翻了个身,狗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有早起的鸟儿试探地叫了一声,又一声。
天快要亮了。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他们,即将成为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