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晚霞如同被水浸透的胭脂,悄然融化在墨蓝色的海平面之下,夜,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姿态,降临了。
白日的喧嚣——风与浪的合鸣,海鸟的啼叫,船体破水的哗哗声——仿佛都被这浓稠的夜色吸收、安抚了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广袤无边的寂静,只余下“远舟号”行驶时,那有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引擎低鸣,以及船头犁开海浪发出的柔和的“沙沙”声,像是夜海沉睡中均匀的呼吸。
然后,星星登场了。
起初只是天边几颗胆怯的、零落的钻石钉。但随着夜色加深,它们便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一颗,两颗,十颗,百颗……千千万万颗!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神只,打翻了装满珍珠和碎钻的匣子,将它们毫不吝惜地泼洒在这块无边的天鹅绒幕布上。
在城市,在陆地,星星是稀罕物,是灯光海洋里几近被淹没的微光。但在这里,在这远离尘嚣、毫无光污染的大海中央,它们才是主角。银河,那条传说中阻隔了牛郎织女的浩瀚星带,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磅礴地横亘在头顶。它不再是天文图片里模糊的光影,而是由无数颗细碎、密集、闪烁着冷冽光芒的星子汇聚成的、真正的河流,流淌着亘古的光阴与寂寥。
星光洒落在海面上。深黑色的海水,不再是白日里那面幽深的镜子,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流动的墨玉。星辉落在上面,并不像阳光那样被反射得刺眼,而是被温柔地接纳,点染开一片片细碎的、跳跃的银斑。船行之处,搅动这一池星辉,船尾拖出的航迹,便成了一条闪烁着磷光、蜿蜒流向远方的星河。
“太美了……”苏念依在船舷边,仰着头,轻声叹息。她的晕船症状在夜晚的宁静中缓解了许多,脸色恢复了少许红润。此刻,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呵出的白气在星光下瞬间消散,眼中倒映着整条银河,熠熠生辉。
周凡关闭了船上不必要的灯光,只留下必要的航行指示灯,像几颗落入凡间的红色星子。他走到苏念身边,与她并肩仰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温润的海水,漫过他的心田。他想起了童年,在东北老家,冬夜里也能看到很多星星,但远不及此刻的万一。他想起了迟子建笔下,那些鄂温克猎人如何在星光的指引下,在茫茫林海中辨别方向,那些星星,是他们与自然、与祖先沟通的桥梁。
而今夜,这漫天的星斗,也成了他与这浩瀚宇宙、与身边之人沟通的桥梁。
“你看,”他指着北方天空那几颗最为明亮的、构成勺状的星辰,“北斗七星。还有那边,最亮的那颗,北极星。自古以来,在海上迷路的人,就是靠着它找到方向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授课般的庄重,又混合着与友人分享秘密的亲切。
苏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找到了那颗坚定地守在北方天空的星辰。它不像其他星星那样闪烁不定,而是散发着恒定的、清冷的光辉,像一个永恒的承诺。
“怪不得古人说‘星垂平野阔’,”苏念若有所思,“在这里,是‘星垂沧海阔’。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尘埃,飘在这无边的星空和大海之间。”
“但也是一颗有方向的尘埃。”周凡接口道,他调整了一下自动驾驶仪,让船头更精确地对准北极星微微偏东的方位,“有它在,我们就不会迷路。”
元宝也安静地趴在他们的脚边,它似乎也懂得了这夜色的神圣,不再焦躁不安。它偶尔抬起头,看看星空,又看看它的主人们,那双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也像是落入了两粒小小的星子。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这无价的星辉沐浴全身。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过去与未来都融解在这片星的海洋里。周凡感到,白日晕船带来的所有疲惫与不适,都被这星光洗涤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天地同在的宁静,以及一种被古老星辰所守护的安心。
这星辉,不仅指引着航向,更照亮了内心深处那片未知的、广袤的海域。今夜,他们航行的,不仅是这片物理意义上的海洋,更是这片璀璨的、心灵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