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的速度,比扎西大叔预料的还要快一些。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湿地中央那片最大的冰面,就出现了纵横交错的、如同蛛网般的大裂缝。第二天清晨,当周凡和苏念来到岸边时,惊讶地发现,那曾经完整如镜的冰盖,已经碎裂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浮冰,它们相互碰撞、挤压,发出“咔嚓咔嚓”的、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在水流的推动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着下游漂去。墨蓝色的水面重新显露出来,在初春的阳光下,荡漾着细碎的、金子般的光斑。
“开河了!”村里的孩子们兴奋地呼喊着,跑到水边,指着那些漂浮的冰块,如同观看一场盛大的典礼。
冰排的远去,正式宣告了湿地的冬天彻底结束。而周凡和苏念的启程,也进入了倒计时。
开始收拾行囊了。这不再是最初那种简单的打点行装,而是一次情感的归拢与封存。那辆白色的房车,在湿地的边缘停泊了整整一个冬季,车身上还残留着风雪侵蚀的痕迹,轮毂里嵌着干涸的泥泞。如今,它需要再次被唤醒,准备承载着新的记忆,驶向未知的远方。
周凡仔细地检查着车辆的每一个部件:发动机、轮胎、蓄电池、水箱……他像对待一位老友般,擦拭着它身上的尘土,为接下来的长途跋涉做着最周全的准备。苏念则开始整理车内有限的空间。他们在这个冬天添置了太多东西:厚厚的书籍、成摞的观测记录、村民们赠送的各种特产——老阿妈亲手缝制的坐垫、卓玛老师编织的彩色羊毛毯、孩子们送的画作和粗糙却真诚的手工礼物……每一样,都带着湿地的气息,带着人情的温度。
取舍,变得异常艰难。他们恨不得将整个“拉姆措”都装进行囊带走。最终,一些实用的、承载着重要记忆的物品被小心安置在车内,而那些体积过大或不便携带的,则被他们精心打包,暂时寄存在老阿布家里,仿佛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念想,一个他日再归的由头。
元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它不再像往常那样一到户外就撒欢奔跑,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凡和苏念身边,时常会用一种混合着依恋和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们。当苏念开始整理它的食盆和水碗时,它更是焦躁地在她腿边绕来绕去,用鼻子轻轻拱着她的手。
离别的消息,像融雪汇成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在村里传开了。村民们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道别,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朴素的、发自内心的情意。
老阿布颤巍巍地来了,手里捧着一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东西。他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只擦得锃亮的、古旧的黄铜转经筒。“这个,是我用了一辈子的,”老人将转经筒郑重地放到周凡手里,粗糙的手掌紧紧握了他一下,“带着它上路吧,山神水神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扎西大叔提来了一牛皮口袋的风干牦牛肉和一壶新酿的青稞酒。“路上吃,挡饥耐寒。酒留着,等到了好地方,喝一口,就当是和我们一起喝了。”他用力拍了拍周凡的肩膀,那双看惯了风雪的眼睛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舍。
卓玛老师带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手里举着新画的画,画上是房车驶向远方的背影,以及他们自己挥舞着小手的样子,画纸的角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周凡叔叔、苏念阿姨、元宝,一路平安,记得回来看我们!”
孩子们围着元宝,这个摸摸它的头,那个抱抱它的脖子,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塞进它的小背包里。元宝温顺地接受着孩子们的告别,用它那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孩子们的小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类似哽咽的声音。
面对这些真挚的情意,周凡和苏念的眼睛多次湿润。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来施与帮助、进行守护的,却未曾想,在这里收获了如此丰厚的、足以温暖一生的情感馈赠。这片土地,这些人,早已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行囊,一点点被填满。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里面装着“拉姆措”冬天的风雪与星空,装着冰层融化的密语,装着远山的呼唤,装着火塘边的故事,也装着这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完全表达的感激与牵挂。
启程的行囊,因此而变得无比充实,也无比沉重。它承载着过去,也指向未来。当最后一件行李被安置妥当,当房车的引擎发出久违的、低沉而有力的轰鸣时,周凡和苏念知道,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他们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已然开始泛出隐隐绿意的湿地,望了一眼那些站在村口、不断挥手的、熟悉的身影,启动了车辆。
元宝坐在副驾驶座上,将头探出窗外,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和湿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眷恋的吠叫。那叫声,融入了初春的风里,融入了这片他们深爱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