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伦湖畔又盘桓了一日。
周凡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要看看这片内陆海苏醒时的模样。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湖面,远方的水色与天色混沌难分,只有近处的波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岸边的卵石,那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大地沉睡时平稳的呼吸。
元宝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润的沙石,偶尔低头嗅一嗅被湖水冲上岸的水草,又很快抬起头,警觉地望向雾霭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未知的秘密。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时,周凡终于收拾好行囊,带着元宝,有些恋恋不舍地再次启程。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浩瀚的蓝色,将它深深地刻印在记忆里。
房车驶离湖畔,重新汇入G331国道的车流。
后视镜里,那片墨蓝色的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仿佛一个沉静而深刻的梦,醒来后余韵悠长。
窗外的景色开始悄然变化,纯粹的、带着野性的自然景观被人类活动的痕迹逐渐覆盖。
丰茂的草场被一片片开垦过的、整齐划一的农田所替代;笔直的白杨树像卫兵般排列在道路两旁,形成一道人工的防风林;偶尔出现的村镇,虽然规模不大,但红砖灰瓦的房舍和袅袅升起的炊烟,都透露出一种安稳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
道路上往来的重型货车明显多了起来,它们庞大的身躯上常常喷涂着中俄双语的标识,轰鸣的引擎声和粗犷的鸣笛声,与草原上牧人的长调和马群的嘶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着一种与草原牧歌截然不同的、属于商业与流通的繁忙节奏。
空气中,似乎也混杂进了更多样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水汽与草香,还有了柏油路面被烈日曝晒后的焦糊味、柴油车尾气的刺鼻味道,以及远方城市隐约传来的、复杂的人间烟火气息。
宝,感觉到了吗?周凡轻轻拍了拍副驾上有些躁动的元宝,我们离人群和边境线越来越近了。前面,就是满洲里了。
元宝了一声,将头探出窗外,迎着风,努力嗅着那陌生而复杂的气息,尾巴好奇地轻轻摆动。
它的耳朵时而竖起,时而转动,似乎在尝试解读这个新环境传递出的各种讯号。
一种从极致的自然沉静,缓缓过渡到人间繁华与文明交界处的预感,在周凡心中升起。
呼伦湖那面照见的初心,即将在另一番景象中得到回响与考验。
满洲里是突兀的,像一场色彩浓艳的、不真实的梦,缀在草原与戈壁交接的边缘。当那些巨大的、涂绘着华丽俄罗斯少女图案的套娃,如同雨后蘑菇般成群地出现在视野中时,周凡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它们一个个矗立着,从巴掌大小到数层楼高,组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那鲜艳到极致的红、蓝、黄、绿,在北境清澈的阳光下,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元宝的反应成了最好的喜剧注解。
它看得呆了,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对着那个最高的、如同巨人般的套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哲学意味的呜???。
它甚至试图挣脱牵引绳,绕到那巨大套娃的后面去,似乎固执地认为,后面一定还藏着另一个、或者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胖娃娃。
它一会儿仰头盯着那巨大的、微笑的脸庞,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周凡,眼神里写满了这不合理的控诉,逗得周凡和周围几个拍照的游客忍俊不禁。
周凡笑着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别找了,宝,这就是它们的。他举起相机,记录下元宝与套娃的滑稽场面,也为这片过于鲜艳的色彩留下影像。
无人机的视角下,这片套娃广场更像是一个精心搭建的、巨大的玩具沙盘,充满了不真实的欢乐感。
然而,这座城市给予周凡的震撼与思考,远不止于这表面的、直白的绚丽。
当他驱车穿过市区,来到城市西北部,那座巍然矗立的国门之前时,方才那些斑斓的色彩、喧闹的人声,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沉淀了下来。
那是一座乳白色的、庄严宏伟的门楼式建筑,高大、雄伟、气势恢宏,静静地屹立在国境线上。上方镶嵌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十字,在北方高远而明亮的天空下,闪着沉静而坚定的金光,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
门下,两条黝黑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铁轨,如同巨龙的脊梁,平行延伸向远方,笔直地、义无反顾地消失在国境线的那一端,那是连接中俄两国的交通大动脉,无声地诉说着交流、往来与沉甸甸的历史。
风在这里,也变得不同。
它不再是湖边的野性呼唤,也不是城市里的喧嚣热浪,而是带着一种庄重的、凛然的力度,吹动着头顶那面巨大的、鲜红的旗帜。
旗帜猎猎作响,那呼啦啦的声音,不像音乐,更像鼓点,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地敲在周凡的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情。
他停好车,带着元宝,步行至国门前的广场。
元宝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非同寻常的氛围,它不再嬉闹,甚至收敛了平时活泼好动的天性,安静地蹲坐在周凡脚边,昂着头,专注地凝视着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帜,眼神里多了一丝平时没有的凝重与肃然。
周凡架起相机和三脚架,准备拍摄一段延时,记录这天空流云与静止国门之间的对话。
这时,一位身着戎装、身姿挺拔如白杨的年轻士兵走了过来,步伐标准而坚定。他向着周凡敬了一个礼,动作干净利落,然后礼貌而清晰地提醒他注意拍摄范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的,明白,谢谢。周凡连忙应道,并稍稍调整了三脚架的位置。
士兵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回归了自己的岗位,如同一尊雕塑般站立在那里,目光平视前方,锐利而专注。
周凡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允许的区域内,静静地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期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格外猛烈的狂风掠过广场,将周凡放在脚边不远处的空矿泉水瓶吹得翻滚起来,直冲向警戒线。
几乎是在瓶子滚动的瞬间,那位年轻的士兵,身体仿佛装有最精密的弹簧,他目不斜视,但脚步极其迅速、精准地侧跨出一步,刚好用军靴的侧面轻轻将瓶子挡回安全区域内,随即立刻收脚,回归立正姿态。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超过三秒钟,若非周凡一直站在附近,几乎要错过这个细节。
周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再次低声道:谢谢!
战士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个瓶子,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如炬,平视着前方的国境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职责范围内一个最本能的、微不足道的反应。
没有关于的对话,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但这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守护性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击中了周凡。
他从一个负债累累、在都市角落里挣扎求存的个体户,到如今能够自由行走在祖国边境线上的旅者,一路上感受的,多是个人的挣脱、自然的壮美与陌生人的温情。
但此刻,在这位沉默如磐石的士兵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种更厚重、更坚实的东西——责任与守护。这守护,不仅仅是针对那条无形的国境线,也体现在这一个小小的、被风吹跑的垃圾上。
它守护的是这片土地的尊严,也是这片土地上的秩序与安宁。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追寻自由的个体,他也是被这面旗帜、被这些沉默的身影所守护着的一员。
他的脊梁背后,那片广袤而强大的国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地将他包裹。
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自豪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呼伦湖的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他的心田。
他举起相机,这一次,他的镜头不再仅仅追求构图的完美,而是试图捕捉那种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气息。
他拍摄国门庄严的轮廓在流云下的剪影,拍摄执勤战士挺拔如松、目光如炬的坚毅身影(他严格遵守着规定,保持着距离,心怀敬意),拍摄口岸繁忙而有序的、象征着活力与繁荣的货运列车。
当晚,周凡住在满洲里市区。
他带着元宝漫步在灯火辉煌、充满异域建筑风情的中苏金街上。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售卖着各式各样的俄罗斯商品——套娃、巧克力、望远镜、紫金首饰……浓郁的烤列巴香气与节奏明快的俄罗斯民歌交织在一起,游人如织,欢声笑语,构成了一幅五彩斑斓、充满活力的边境夜景,与白天国门下的肃穆仿佛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找了一家看起来颇有名气的俄式餐厅,品尝了酸甜可口的红菜汤、扎实的烤肉串和刚出炉的大列巴。
元宝也得到了一个没有加调料的、撕碎的列巴芯,吃得津津有味。
坐在温暖的餐厅里,看着窗外异国风情的街景,周凡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白天国门下那一刻的震撼,如同基石般,沉甸甸地垫在了他的心底。
他知道,无论前方的旅程如何精彩纷呈,这份关于与的感悟,将永远烙印在他的灵魂里,成为他继续前行的、最深沉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