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状的卷积云在天空铺展了整整一夜，如同天神晾晒的巨大、布满细密纹路的银色皮革。清晨，这皮革被初升的太阳点燃，边缘烧成熔金，内里却透出一种冰冷的、铅灰色的底质。风，不知在何时彻底停了，海面平滑如一块巨大的、暗绿色的琉璃，映照着这瑰丽而诡异的天空。“远舟号”漂浮其上，仿佛被困在一片凝固的、过于平静的琥珀之中。
这种平静，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在周凡心头堆积起越来越沉的不安。他熟悉这种寂静——这是风暴在深呼吸，在蓄力，是天地间巨大能量重新平衡前那令人心悸的真空。气压计的水银柱，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正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势头下降。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连呼吸都似乎需要额外用力。
元宝变得异常焦躁。它不再安静地趴着，而是在甲板上不安地来回走动，鼻子使劲嗅着空气，耳朵警觉地竖起，转向各个方向，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低沉的呜咽。动物对自然巨变的本能预感，远比人类精密的仪器更为原始和直接。
苏念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滞重。“是不是……要变天了？”她走到驾驶舱，看着周凡紧盯着气象雷达屏幕的侧脸。
屏幕上，代表翠螺礁方向的区域，原本清晰的回波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扩散，仿佛有一团无形的、墨绿色的烟雾，正从深海或天际线的尽头，缓慢地晕染开来。卫星云图的最新更新需要等待，但眼前雷达的迹象和身体对环境的感受，已经足够让周凡做出判断。
“嗯，”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有个东西正在形成，或者正在过来。可能是强对流，也可能是更糟的。”他调出电脑里的历史气象数据，对比着气压变化曲线和云图特征，“看这气压跌势和风的状况……不像一般的雷暴。倒有点像……热带低压或者弱台风的雏形在靠近。”
他们的位置，正处在从虎头礁前往翠螺礁的航线上，前后都不靠岸，处于开阔的远海。如果真是热带气旋，哪怕只是其外围环流，也足以掀起令人胆寒的巨浪。
周凡立刻开始行动。他首先尝试联系研究所和海事部门，报告位置和天气研判，请求最新的气象预警。信号因天气影响变得很差，断断续续，但最终还是收到了确认和警告：一片未编号的热带扰动正在他们东南方向约两百海里处加强，路径不确定，但七级风圈可能在未来十二小时内影响他们所在海域。
十二小时。时间不宽裕，但足够做出反应。
周凡迅速评估了选项：全速冲向翠螺礁寻求遮蔽？距离尚远，且翠螺礁本身避风条件一般，未必能在风暴前赶到。原地寻找相对背风处下锚硬扛？这片海域水深较大，海底地形不算理想，且缺乏对涌浪的有效遮挡。最稳妥的方案，或许是改变航向，向西北方向疾驰，那里有一片较大的、岛屿较多的群岛区域，或许能找到相对安全的港湾。
“不能去翠螺礁了，风险太大。”周凡对苏念说，手指在海图上划出一条新的航线，“我们往北偏西走，去‘七星岛’链那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抢在风浪起来前，找到一个能避一避的湾子。”
苏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听你的。”
“远舟号”的引擎发出比平日更为深沉的轰鸣，船头劈开那面过于平静的、暗绿色的琉璃，转向新的航向。周凡将航速推到经济航速的上限，既要争取时间，也要为可能到来的恶劣海况保留引擎余力。他紧握舵轮，目光不断扫视着天空、海面、雷达屏幕和GpS导航仪。
天空的色彩在不断变幻。那银色的“皮革”渐渐被更厚、更低的灰黑色云层取代，如同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棉被，沉沉地压向海面。阳光被彻底吞噬，白昼的光线变得如同黄昏般晦暗。风，终于重新出现了，却不是清新的海风，而是带着一股温吞的、蛮横的推力，从东南方向不规则地吹来，搅动着原本平滑的海面，泛起短促而混乱的波纹。
元宝的呜咽变成了短促而焦虑的吠叫，它紧跟着周凡，寸步不离，仿佛从他身上能获得唯一的安全感。
苏念默默地做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准备：检查所有门窗的水密性，固定舱内所有可能移动的物品，将重要的电子设备和文件收进防水箱，准备好应急的食品、饮水和药品。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望向窗外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航行了约莫三小时，风力明显加大，带着尖利的哨音掠过桅杆和天线。海浪开始有了规模，不再是混乱的波纹，而是形成了有方向的、不断增高的涌浪。“远舟号”开始颠簸，船身左右摇摆的幅度逐渐加大。周凡努力调整着航向，让船头以一定的角度切入涌浪，减少横摇。
雷达屏幕上，那片墨绿色的区域正在扩大，边缘更加模糊，内部结构开始显现出螺旋状的雏形。风暴，不再是猜测和预报上的抽象概念，而是正在肉眼可见地、从无形的压力化为有形的、咆哮着的实体，从东南方的海平线上，朝着他们步步逼近。
周凡看了一眼苏念，她正紧紧抓着旁边的扶手，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然坚定。他又看了一眼脚边瑟缩但依然守着他的元宝。
风暴的凝望，是人与自然的对峙，是渺小的个体在天地之威面前的屏息审视。前方，七星岛链的轮廓还远未出现在视野中，而身后的威胁已清晰可闻。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也是一场对意志和技术的考验。周凡深吸一口咸湿而充满压迫感的空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舵轮和前方的海路上。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