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依旧是那般守时,如同一位沉默的清洁工,用它那金色的扫帚,一丝不苟地将夜幕的残余从海天之间清扫干净。港湾里的水,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色,平滑得不见一丝皱纹,倒映着天空那羞怯的、初生的云彩。村落依旧沉睡在晨霭与静谧里,只有一两缕炊烟,像是试探般地,懒懒地升起。
周凡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曾深眠。离别的情绪,像一层薄薄的蛛网,在心头缠绕,并不沉重,却也无处不在。他站在甲板上,做着启航前最后的检查。锚机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那截浸透了夜露和海水的冰冷铁链,被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从海底拽起,带着粘连的泥沙和几片翠绿的海草。铁链与船体摩擦的声音,在这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硬生生地扯断与这片土地、这片港湾最后的脐带。
苏念也走出了船舱,她默默地帮着整理甲板上零散的物品,将晾晒的衣物收回,把固定小艇的绳索再次检查了一遍。她的动作很轻,似乎也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元宝似乎也感知到了即将再次开始的漂泊,它没有像往日那样兴奋地跑来跑去,而是安静地坐在船头,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它曾尽情奔跑过的白色沙滩,和那片曾给予它荫蔽的绿色丛林,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仿佛叹息般的呜咽。
当铁锚完全脱离水面,带着淋漓的水珠,沉重地悬在船首时,周凡最后望了一眼那片静谧的村落。晨曦中,那些低矮的房屋像一群匍匐在地、安然休憩的牲口,温暖而祥和。他想起了阿木老人那布满沟壑的脸和锐利又浑浊的眼神,想起了榕树下那“簌簌”的织网声,想起了退潮后那片慷慨的、布满宝藏的滩涂。
发动机启动了,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取代了锚链的噪音。“远舟号”开始缓缓移动,船头轻柔地划开那面金色的镜子和镜中天空的倒影,向着港湾出口驶去。
没有告别,也无从告别。对于这座岛和岛上的人们来说,他们不过是两个偶然路过的、停留了片刻的影子,如同偶尔栖落在沙滩上歇脚的海鸟,终是要飞走的。他们的来去,不会在岛屿漫长的生命里,留下任何深刻的痕迹。
船,驶出了港湾的怀抱,再次投入开阔无垠的大海。当那座墨绿色的、如同温柔巨兽般的岛屿,在船尾渐渐缩小,渐渐模糊,最终还原成海平线上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深色小点时,一股淡淡的、如同海雾般的怅惘,还是无可抑制地在周凡和苏念的心头弥漫开来。
那不仅仅是对一处安宁港湾的留恋,更是对一种缓慢、质朴、与土地和大海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的短暂体验后的不舍。那种生活,有着它自己的节奏和呼吸,沉重,却也踏实,像脚下那坚实的沙地。
周凡调整好自动舵,设定好新的航向。前方,又是那片熟悉的、除了蓝还是蓝的浩瀚。他深吸了一口那重新变得纯粹而凛冽的海风,试图将心头那缕怅惘吹散。他知道,旅人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某一处风景,他们的命运,在远方,在未踏足的波浪之下。
苏念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刚煮好的热茶。两人并肩望着船尾那已经空无一物的海平线,许久没有说话。元宝也走了过来,将脑袋搁在周凡的膝盖上,寻求着安慰。
启锚的怅惘,是每一次停留后必然的代价。它像船尾拖出的白色航迹,在身后绵延,终会消散,而船头,永远指向新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