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那户沉默的牧人家庭,目送他们消失在草海深处,仿佛将一种关于生存的、最原始坚韧的韵律,也一并带向了远方。周凡和苏念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直到那沉重的勒勒车“吱呀”声彻底被风揉碎、消散,才仿佛从一场关于生命本质的悠长梦境中缓缓醒来。
重新上路,车轮下的柏油路面,不知何时起,变得不再那么平整光滑,出现了细密的龟裂和修补的痕迹,像是大地疲惫后显露的皱纹。路旁的景色,也悄然发生着转变。丰茂的草场渐渐被更多裸露的、沙石混合的戈壁滩所取代,绿色变得吝啬而挣扎,只有一簇簇骆驼刺和芨芨草,在乱石缝隙间,展示着不肯屈服的灰绿。
风也变了脾气,不再是草原上那般带着草香的、温存的抚摸,而是重新变得粗粝、干燥,裹挟着细小的沙粒,抽打在车窗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天地间,一种荒凉孤寂的氛围,再次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涨上来。
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仿佛被文明世界遗忘的荒僻路段,前方出现了一小片低矮的、毫不起眼的建筑。几排红砖砌成的平房,墙皮在风沙长年累月的侵蚀下,已然斑驳剥落,露出了里面砖块的本色。房顶上竖着几根歪歪扭扭的电视天线,像疲倦的稻草人。院墙是用就地取材的碎石块勉强垒砌的,豁口处处。院子里,停着几辆漆色脱落、满是泥泞的养护车辆和一些生锈的筑路机械。
一块斜插在院门口的、字迹模糊的木牌,勉强可以辨认出“xx公路段xx道班”的字样。
这是一个公路道班。是维系着这条漫长边境公路畅通的、最微小的,却也最不可或缺的细胞。
周凡将车缓缓停在道班院子外。此时已近正午,烈日当空,将这片小小的院落炙烤得晃眼。一个穿着褪色工装、戴着破旧草帽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在用铁锹一下下地清理着院子一角堆积的沙土。他的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这劳作已进行了千万遍,成为了他身体本能的一部分。听到车声,他停下动作,抬起被晒成古铜色、布满深壑般皱纹的脸,眯缝着眼,望向他们。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有一种如同这戈壁滩般、历经风霜后的平静与漠然。
“老师傅,讨碗水喝,行吗?”周凡下车,客气地问道。
老人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用拿着铁锹的手,指了指院子另一头的一间平房。房门敞开着,里面隐约可见简单的灶台和水缸。
他们走进那间兼作厨房和休息室的屋子。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煤烟、汗水和陈旧物品混合的气味。墙壁被灶火熏得发黑,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几个搪瓷缸子,缸体上的红字早已磨损不清。一个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老妇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择着一种看起来干巴巴的野菜,见到他们,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对外来者的闯入早已习以为常。
苏念从水缸里舀了水,那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她递给周凡一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戈壁烈日带来的焦渴。
元宝跟在后面,好奇地嗅着屋子里陌生的气味,它走到老妇人脚边,小心地闻了闻她篮子里的野菜。老妇人停下动作,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元宝的头,脸上竟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笑意。元宝温顺地摇了摇尾巴。
通过简单而困难的交谈(老人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且惜字如金),他们得知,老人和他的老伴在这里看守这个道班,已经三十多年了。儿女都在遥远的城里,很少回来。平日里,就是维护这一段几十公里长的路面,清理边沟,补填坑洼,确保这条连接着远方与远方的“血管”不会堵塞。
“没什么人走了,”老人望着门外空寂的公路,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胡杨叶,“车也少了。就我们两个老家伙,守着。”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抱怨,也听不出自豪,就像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事实。但周凡和苏念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坚守。三十多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荒凉之地,与风沙为伴,与寂寞为邻,只是为了守护这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公路。这需要一种何等强大的、近乎于本能的耐性与韧性?
离开时,周凡将车上备着的一些水果和罐头,硬塞给了老人。老人没有推辞,只是默默收下,然后站在院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车远去。
后视镜里,那几排低矮的红砖房,那个佝偻的身影,在无垠的戈壁背景下,渺小得如同几粒尘埃。然而,正是这千千万万粒“尘埃”般的坚守,才铺就了条条通往远方的路。道班的坚守,是一种沉默的、不被看见的伟大,它如同路基下的碎石,平凡,却承载着所有通向远方的重量。元宝也回望着那道班,直到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才轻轻地“呜”了一声,重新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