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四月初三,元城县衙。
卯时刚过,县衙内外便已聚拢了不少人。
有赵家庄的苦主家眷,有闻讯前来看热闹的县城乡民,也有得到风声、关注此案结果的本地乡绅和府城耳目。
空气沉闷,隐隐浮动着不安与期待。
三通鼓响,仪门大开。
“升——堂——!”
“威——武——!”
水火棍顿地的沉闷响声与衙役拖长的呼喝声中,县令刘昌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服,头戴乌纱,面色端凝,自后堂转出,于公案后落座。
惊堂木一拍,满堂肃然。
“带一应人犯、苦主、证人上堂!”
衙役押着被枷锁镣铐的赵勇、王猎户上前跪下。
两人经过数日牢狱,加之伤势未愈,神情萎顿,面如土色。
孙掌柜、李守业依旧躺在门板担架上,被抬至堂下角落,气息奄奄,仅存一息。
赵家家眷及其他死伤者亲属跪倒一片,呜咽之声顿起。
卢象关与卢象群作为相关方,亦立于堂下听审一侧,神情平静。
刘昌目光扫过堂下,缓缓开口,声音在肃静的公堂上格外清晰:
“元城县赵家庄赵有财家爆炸焚毁、致死多人一案,经本县详加勘查、讯问人证物证、查阅《大明律》及《问刑条例》,现已查明情由,今日当堂宣判。”
他拿起早已拟好的判词,开始宣读:
“查,崇祯二年三月廿八日夜,本县民赵有财,因与宜兴县民卢象关存有田租纠葛,心怀怨望,遂起歹意,
邀集民人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密谋,欲盗取卢象关置于城外官田基地之新式农器‘铁牛’(即旋耕机)。
赵有财、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四人,为此盗窃之计造意、主谋,是为首犯。”
“当夜,赵有财等指伙计赵奎、赵勇、李三、刘癞子、王猎户,携带绳索棍棒,潜行至卢象关基地。
因基地核心守卫森严,未能得手。
然彼等在外围僻静石壁下,发现卢象关所有、海外所产之专用燃料‘汽油’两桶,不识其性,贪心窃取,合力抬回赵有财家后院。”
“至后院后,赵有财等人欲窥桶内何物,令赵奎以凿锤破桶。桶破,有异样油汽逸出,浓烈刺鼻。
赵有财不察凶险,令下人持火折近窥。火折明火触油气,瞬间引发剧烈爆炸,火球迸发,铁桶崩裂。
爆炸波及另一未启之油桶,致二次殉爆,火势骤起,不可收拾。”
“是故,赵有财、王大户、赵奎、李三、刘癞子五人,当场殒命,尸身焦碎。孙掌柜、李守业身受重创,奄奄待毙。
赵勇、王猎户亦受波及,身负轻伤。赵有财家后院及相邻房舍数间,尽数焚毁,财物积蓄,化为乌有。”
刘昌陈述案情,条理清晰,细节确凿,堂下众人屏息静听。赵家家眷听到亲人惨状,又忍不住低声啜泣。
“以上案情,有生还案犯赵勇、王猎户供词在卷;有重伤者李守业、孙掌柜画押确认;有赵家庄邻里、仆役证人证言;
有本县捕头、仵作现场勘验笔录及物证(铁桶残片)为凭;更有苦主卢象关关于‘汽油’极度易燃易爆特性之陈述佐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刘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威严凝重:“今依《大明律》,对此案涉案人等,判决如下!”
他拿起另一份写满律条引文的纸张:
“其一,论盗窃之罪。赵勇、王猎户,受主犯指使,实施盗窃,虽未盗得原定目标‘铁牛’,然实际窃取‘汽油’两桶,已属‘已行’。
《刑律·贼盗》明文:‘凡窃盗已行而不得财,笞五十,免刺。’ 故判赵勇、王猎户,各笞五十。”
“其二,论失火致死之罪。本案虽非故意纵火,然案犯盗窃易燃易爆之物后,处置严重失当,以明火近之,其过失与失火无异,且后果更为惨烈,致多人死亡、房舍焚毁。
《刑律·杂犯》载:‘……延烧私家舍宅……因而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此律精神,适用于本案过失引发爆炸火灾致死之情形。
赵有财、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四人,身为造意首犯,罪责最重。然赵有财、王大户已死,勿论。
李守业、孙掌柜重伤濒死,依律当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念其伤势沉重,恐难抵流放之地,本县酌情,若其身故,则刑罚止于身;若侥幸得活,伤愈后发配充军,以儆效尤。”
“赵勇、王猎户,身为从犯,依律‘从者减一等’。故判赵勇、王猎户,各杖一百,徒三年。合并前述盗窃笞五十,二罪并罚,执行杖一百,徒三年,刺字(窃盗)。”
“其三,论赔偿之事。卢象关所有之‘汽油’两桶,价值不菲,遭盗窃损毁。此项损失,应由案犯赔偿。
然主犯赵有财、王大户家产已大部焚毁,从犯赵勇、王猎户家贫无力。
本县判定,此损失由在押案犯家产折抵,不足之数,暂予挂记。苦主卢象关亦可另行追讨。”
宣读完对案犯的判决,刘昌稍作停顿,目光转向卢象关。
“其四,论苦主卢象关之责。”
此言一出,堂下略有骚动,赵家家眷更是抬起了头。
“卢象关,”
刘昌声音平稳,却带着告诫意味,“你所有之‘汽油’,既知其为‘极度易燃易爆’之危险物品,自当妥善保管,严加防范。
虽你声称已将其单独存放于僻静处,并严令属下远离火源,然未派专人严密看守,致使其被轻易盗取,终究有管理疏失之嫌。
倘若此物被用于更险恶之处,或伤及更多无辜,你亦难辞其咎。
念你系被盗苦主,初犯此失,且此物特性确非寻常所知,本县不予刑责,但当堂申饬!
责令你日后于基地之内,对此类危险或紧要之物,务必订立严规,增派看守,杜绝类似疏漏!你可心服?”
卢象关上前一步,躬身长揖,语气诚恳:“卑职谨遵县尊教诲!此番疏失,卑职确有责任,甘受申饬。日后定当严加管束,完善规制,绝不让类似险情再生。谢县尊明断!”
刘昌微微颔首,对卢象关坦然受责的态度还算满意。他最后看向赵家家眷及苦主:
“其五,赵有财家房屋财物焚毁之损失,乃因案犯自身重大过失直接导致,依据律法,损失自理。
尔等痛失亲人之情可悯,然咎由自取,祸由己招,不得以此另行追究他人之责。望尔等节哀顺变,妥善安置后事。”
“综上判决,立即执行!赵勇、王猎户,当堂杖一百,刺字,押送州府大牢,候期发配徒役!
李守业、孙掌柜,着医官尽力救治,若得存活,伤愈后按律处置!一干涉案财物损失,依判执行!退堂!”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
“威——武——!” 衙役呼喝。
赵勇和王猎户面如死灰,被衙役拖至堂前,按倒在地。刑杖高举,带着风声落下,噼啪作响,惨叫声顿时响起。
行刑完毕,又有刑房书办上前,以烧红的烙铁在其面颊或手臂刺上“窃盗”字样,青烟冒起,焦臭弥漫。两人几乎昏死过去,随后被拖走。
赵家家眷见此情形,虽知自家人理亏,但亲眼见最后两个活着的男丁受此酷刑,又要发配苦役,想到家破人亡的惨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更有妇人当场晕厥。堂下一片凄风苦雨。
卢象关与卢象群默默看着。卢象关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些沉重。
赵有财等人固然可恨,但无知与贪婪招致的灭顶之灾,以及牵连的家眷凄惨,终究是一场悲剧。
法律给出了公正的判决,但人心的创伤与猜疑,却非一纸判词能够抚平。
刘昌退入后堂,长舒一口气。此案判决,他自觉已尽可能平衡了律法、情理与各方压力。
对案犯依法严惩,对卢象关小惩大诫(申饬),对苦主家眷示以哀矜但不予迁就。
判决书他刻意写得条理分明,引律清晰,就是为了能经得起推敲,无论是对上峰,还是对可能传播出去的舆论。
果然,判决内容很快便从县衙传出,在元城县乃至大名府城引起了广泛议论。
市井之间,茶楼酒肆:
“听说了吗?赵家庄那案子判了!赵扒皮和那几个同谋死的白死,活着的两个家丁杖一百、刺字、徒三年!”
“该!谁让他们心术不正去偷东西!还是卢东家仁义,换做别家,早不依不饶了。”
“卢东家也被县尊申饬了呢,说他没管好那会爆炸的油。”
“申饬一下罢了,又没打板子。要我说,卢东家才是真倒霉,好好放着东西,被贼偷了,贼自己蠢炸死了,还得挨官家说。”
“那‘汽油’到底是个啥?这么厉害?比火药还猛?”
“谁知道呢,海外来的呗。卢东家那边稀奇玩意儿多了去了……”
“不过经此一事,怕是没人再敢打卢东家那些‘铁牛’、‘铁桶’的主意了吧?”
“啧啧,赵扒皮这一家,算是完了……”
议论声中,有对律法严明的敬畏,有对赵有财等人咎由自取的嘲讽,有对卢象关的同情或幸灾乐祸,更有对“汽油”等新奇事物加深的神秘与畏惧。
城郊基地。
卢象关回来后,立刻召集所有管事、匠头、护卫队长以及部分农户代表,当众宣读了县衙判决的主要内容,重点强调了县尊对自己的“申饬”和责令。
“卢象群!”
“在!”
“由你牵头,三日内,拿出具体的管理条陈,明确责任,违者严惩不贷!所有人员,必须熟记相关安全规范!”
“是!”
“另外,”
卢象关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一些本地农户脸上停留片刻,“赵家庄之事,殷鉴不远。望大家引以为戒,各安其分,各司其职。
在我这里,只要守规矩、肯出力,工钱伙食绝不亏欠。但若有心怀不轨、手脚不净、或散播谣言、扰乱秩序者,莫怪卢某不讲情面,一律送官严办!”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经历了爆炸案和公堂审断,此刻的他,在基地众人眼中,威望更增,同时也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
杨尚德暗暗咂舌,心道东家这是借势立威啊。不过也好,规矩立起来,大家反而安心。
赵得名默默点头,严格的管理意味着秩序,而秩序,是他这样流离失所的人最渴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