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四月初一,大名府城郊,“环球洋行”基地。
晨光熹微,卫河支流的水汽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弥漫在三千亩土地上。
赵得名扛着一柄重新打磨过的铁锹,站在规划为“工匠区”的边缘,
望着眼前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疤痕下的眼睛依旧沉静,但深处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几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波纹。
他负责的,是配合护卫队,看管那些夜里必须收回核心区、白天才“放”出来的“铁家伙”。
经过赵家庄那场骇人的爆炸,卢东家下了死命令:所有“油料”和关键机器,夜间一律入库,专人看守,白日使用也须严格记录,远离明火。
赵得名话少,手稳,眼神厉,加上那段谁也不愿多提的辽东往事带来的煞气,这份差事落在他头上,无人有异议。
此刻,他看见五台“铁牛”(手扶旋耕机)已经在一处平整过的空地上排开,像五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钱老根带着几个学得最快的年轻木匠,正围着其中一台做晨间检查,拧拧螺丝,看看刀片,往那个小小的“铁心脏”(发动机)里灌注黑乎乎的“柴油”。
钱老根的脸上,早已没了初时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他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传动轴”、“齿轮咬合”、“油门线”之类旁人半懂不懂的词儿。
“赵师傅,早!”
钱老根抬头看见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三号机昨天声音有点闷,我估摸着是吸了点碎草,一会儿下地前再清清。”
赵得名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这钱老根,手巧,心更灵,那些复杂的图纸,他竟能看懂七八分,成了卢东家摆弄这些铁家伙的左膀右臂。
远处,靠近水源的低洼处,传来“突突突”的轰鸣,那是五台小型抽水机在作业,带动抽水机的是常柴1105型6马力柴油机。
何老六带着瓦匠组和部分壮工,正按照卢东家画的沟渠图,开挖和硬化主灌溉渠。
抽水机将卫河支流的水源源不断抽上来,通过临时铺设的厚实竹管和帆布水龙带,哗啦啦地冲入新挖的渠中。
何老六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泥水里,指挥着众人用卢东家提供的“水泥”混合本地河沙、石灰,抹砌渠壁。
“这边!这边渠沿抹厚实点!卢东家说了,这水渠要用很多年,不能漏水!”
何老六的嗓门因为连日吆喝有些沙哑,但精神头十足。他原本干瘦的脸上有了些肉,腰杆也挺直了些。
在这里,他的手艺被看重,工钱日结,还能学到用“水泥”这种神奇材料的新手艺,夜里躺在逐渐成型的工棚里,听着儿子何大石在身边沉实的鼾声,他觉得踏实。
春耕的核心,在那片已经初步平整出来的广阔旱地上。
杨尚德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把被旋耕机翻搅得极其松软、几乎不见大块土坷垃的泥土,久久没有言语。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撑开了一些,写满了震撼与茫然。
五台旋耕机,如同五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规划好的田块里来回驰骋。
每台机器由两名经过简单培训的壮工操作,一人掌控方向,一人负责观察和清理偶尔卷上的大草根。
黑色的刀片飞旋,所过之处,板结的荒地如同被无形巨犁瞬间剖开、打碎、抛起,留下深达近三十公分、均匀松软的耕作层。效率之高,让所有老农瞠目结舌。
“舅,你看这……”
陈满仓站在旁边,也是满脸激动,“这一台铁牛,怕是一天能干完二三十个壮劳力七八天的活计!这才几天,快两百亩生地就翻好了!”
杨尚德终于回过神来,“神仙手段……真是神仙手段啊。”
他喃喃道,随即又摇摇头,“可这铁牛吃的是黑油,金贵吧?还有,地翻得这么松,保墒咋办?刮风不起土?”
他的疑虑很快得到了解答。翻耕过的土地,立刻有辅工组的妇人孩童跟上,用耙子进行简单的平整。
接着,卢象关亲自指挥,开始试验一种新的“农法”——垄作。
按照他带来的小册子上的图样,在部分田里起垄,准备在垄上播种耐旱高产的“番薯”(红薯)和“土豆”(马铃薯),垄沟则准备间作“玉米”。
卢东家说,这样能保水、增温、防涝,还能更充分利用地方。
最让杨尚德这些老农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河边空地上立起来的那几座“透明房子”——塑料大棚。
骨架是钱老根他们用镀锌钢管搭的,蒙上那厚实透明的“琉璃纸”(加厚塑料薄膜)。
里面竟然比外面暖和许多!卢东家让人在里面用木板搭了苗床,铺上细土和腐熟的肥料,将珍贵的番薯种薯排进去育苗。
杨尚德被允许进去看过一次,里面温暖湿润,薯种已经冒出了嫩红的芽点。
“这叫‘反季育苗’,”
卢东家当时耐心解释,“外面天还冷,苗长不好。在这里面,二十五天左右,薯苗就能长到一尺多长,到时候剪下来,插秧到地里,长得快,结薯多。”
杨尚德将信将疑,但温暖大棚里那勃勃生机是做不了假的。
他私下对陈满仓说:“这卢东家,脑子里装的怕真是天书。要是这薯苗真能成……咱们这地,怕是要出奇迹。”
基地的其他建设也在同步推进。
住宿区,一排排砖木结构的简易排房已经立起了骨架,何老六的瓦匠组正忙着砌墙、上梁。
更让所有人啧啧称奇的是,卢东家规划了“公共水房”,从河边通过埋设的不知名管子和抽水机,竟然能把水引到居住区附近!
虽然还不能直接到户,但取水再也不用跑远路了。
还有那用砖石砌筑、撒石灰、定期清理的“公共厕所”,虽然开始大家不习惯,但确实干净,没了蝇虫乱飞和臭味。
养殖区用木栅栏初步围了起来,划分了地块。
那些娇贵的白羽鸡苗和樱桃谷鸭苗被安置在背风向阳的棚舍里,由几个心细的妇人照料。
猪圈正在搭建,十几头约克夏小猪仔暂时圈在结实的临时围栏里,哼哼唧唧,食量惊人。
鱼塘的选址已经确定,就在低洼处靠近水源的地方,已经开始挖掘。
工坊区还只是划了地、打了地基,但粮食加工坊(准备安装小型磨面机、碾米机)和农具修造坊的雏形已现。
卢象文有时会带着几个灵光的年轻人,在那里摆弄一些更小的铁制零件,据说是为以后“自己造点小东西”做准备。
傍晚收工,基地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炊烟袅袅。
伙食依然是糙米杂粮饭,但多了些卢东家让人从附近集市买来的蔬菜,经常还能见点油花。
最重要的是,管饱。对于何老六、钱老根、赵得名这些经历过饥寒的流民来说,这就是天堂。
赵得名领了自己和妻儿的三份饭,走到僻静处坐下。
妻子默默地递过碗筷,九岁的狗儿(大名赵铁栓)眼睛盯着碗里的饭,咽着口水,却规矩地等着父亲先动筷。
赵得名把饭拨匀,沉默地吃起来。饭菜粗糙,但热乎,顶饿。
他抬眼望去,夕阳给忙碌了一天的基地镀上一层金边。
远处的旋耕机静静趴在机棚里,大棚的薄膜反射着柔和的光,新起的房屋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坚实。
人们端着碗,或蹲或坐,虽然依旧疲惫,但脸上少了初来时那种惶恐与麻木,多了些生气,甚至偶尔能听到压低的笑语。
何老六正眉飞色舞地跟同乡吹嘘今天砌墙用的水泥的神奇;钱老根端着碗,还凑在卢象文旁边,讨论抽水机的原理;杨尚德和陈满仓蹲在一起,一边扒饭,一边低声争论着起垄的宽度和薯苗的间距……
赵得名收回目光,低下头,大口将饭扒进嘴里。嚼着粗糙的饭粒,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粗糙而真实的暖意,从胃里慢慢扩散开来。
这里依然陌生,依然有很多看不懂的东西,但至少,有墙挡风,有瓦遮头,有活干,有饭吃,妻儿脸上渐渐有了点人色。
狗儿小声问:“爹,明天还能吃饱吗?”
赵得名顿了顿,伸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粗嘎却肯定:“能。”
夜色渐深,基地安静下来,只有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和远处卫河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