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州,卫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的复杂水域深处,一处芦苇丛生、岔道密布的隐秘河汊里,残存的水寨“黑龙寨”聚义厅,已显破败,灯火昏暗,气氛压抑。
厅内坐着七八条汉子,个个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戾气与一丝穷途末路的惶然。
坐在上首的,正是去年在“鬼见愁”被卢象关的乡勇队和韩镇岳官军联手击溃,侥幸逃脱的闹海蛟。
他脸上那道疤痕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显狰狞,眼神阴鸷,透着浓浓的恨意与焦躁。
去年那一战,他损兵折将,威望大损,好不容易聚拢的“十八路水寨总瓢把子”梦想彻底破灭。
更雪上加霜的是,随后漕运官兵借着大胜之威,对卫河、运河沿线进行了一番颇为严厉的扫荡清剿,许多中小水寨被连根拔起。
他们这些残存的势力,如同惊弓之鸟,东躲西藏。
偏偏又赶上冬季漕运封航,南北交通断绝了数月。对于依赖劫掠漕船、商船为生的水匪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
没了“买卖”,坐吃山空,寨中本就有限的存粮、财物迅速消耗。
人心涣散,喽啰死的死、逃的逃,当初声势浩大的十八家水寨,如今还能勉强凑出人马来赴会的匪首,就只剩眼下这七八家了。真可谓是凄凄惨惨戚戚。
“他娘的坐山虎!别让老子再碰到你!剥了你的皮!”
闹海蛟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桌上,震得碗里的浊酒都溅了出来。他将这一切惨淡境遇,都归咎于当初带来“卢家商队富得流油”消息的坐山虎。
若非这丧门星,他何至于去啃卢家那块硬骨头,折了精锐,又引来官兵重点关照?
后来他派人搜遍可能的水域,也没找到坐山虎的踪影,想来不是沉了河底喂了鱼,就是远远逃了,这更让他恨得牙痒痒。
“蛟爷,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下首一个尖嘴猴腮、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开口,正是以狡诈着称的“水狐”。他上次见机得快,早早溜走,损失算是众人中最小的,但日子同样难过。
“各家兄弟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再没进项,不用官兵来剿,咱们自己就得散伙,甚至……饿急了眼,自己人啃自己人都不稀奇。”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痛处,聚义厅内一片沉默,只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和牙关紧咬的咯咯声。
每一家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单独拉出去,别说劫掠稍具规模的船队,恐怕连条像样的商船都对付不了。抱团取暖,成了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子。
“蛟爷,有消息了!”
一个湿漉漉的喽啰连滚爬爬地冲进聚义厅,喘着粗气道,“上……上游的眼线情报送来了!
有几支商船队,约莫二十来条船,趁着这几日月色皎洁,官兵前阵子又扫荡过,以为太平了,想联合一起,夜闯‘鬼见愁’!看吃水,像是运的布匹、杂货,护卫不多,就几十个普通的镖师伙计!”
“哦?!”
闹海蛟眼中凶光一闪,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味。
其他匪首也纷纷抬起头,黯淡的眼神里重新燃起贪婪的火苗。
“消息确实?”水狐谨慎地问道。
“千真万确!眼线看得分明,船队已经在二十里外了,照这个速度,后半夜正好到‘鬼见愁’!”
“好!”
闹海蛟猛地站起,环视众人,“诸位兄弟!机会来了!咱们如今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支商队,就是咱们的救命粮!
鬼见愁地利咱们熟,趁夜动手,速战速决!抢了这票,大家都能过个肥年,缓过这口气!干不干?”
“干!他娘的,老子裤腰带都勒紧三个月了!”
“豁出去了!再不干,底下兄弟都要跑光了!”
“听蛟爷的!抱团干这一票!”
求生的欲望和对财货的贪婪瞬间压过了对官军的恐惧和上次失利的阴影。
七八家匪首很快达成一致,决定联合行动,目标就是这支冒险夜航的联合商船队。虽然不如漕粮船队油水厚,但眼下也顾不得了。
水狐虽然觉得有点过于顺利,心下隐隐不安,但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和自己空空如也的寨库,也只能把疑虑压下去,点头同意。
计议已定,众匪首立刻返回各自残破的船只和藏匿点,召集还能驱使的喽啰。
闹海蛟也拿出最后一点存粮,让手下饱餐一顿,许下“抢到东西人人有份”的诺言。
一时间,这片隐秘水域竟然短暂地恢复了一丝“生气”,只是这生气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月色渐明,如同给蜿蜒的卫河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银辉。“鬼见愁”险段,怪石嶙峋,河道在此收窄转弯,水流湍急,暗礁潜藏。
七八家水匪的二十余条大小船只,借助芦苇和岸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河道两侧和上游的岔口,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张开了贪婪的口。
就在闹海蛟等水匪于“鬼见愁”张网以待之时,卢氏船队正以稳定的高速,劈波斩浪,航行在卫河上游。
连日的疾驰,船员们已逐渐适应了机器的轰鸣和远超常速的航行。
卢象关站在船头,望着前方在月色下泛着幽暗光带的河道,心中计算着行程。
“按这个速度,明晚便能抵达小滩镇。”
卢象关对身旁的卢象群道,“兄长那边,怕是等急了。”
卢象群点头:“咱们这速度,说出去恐怕没人信。正好赶上春耕尾巴,希望能补上。”
第三日傍晚,船队已进入临清州地界。
当那片熟悉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险恶的“鬼见愁”轮廓出现在前方时,卢象关和卢象群等经历过上次血战的人,心中都微微一动。
“又是这鬼地方。”卢象文低声道。
“小心戒备,探照灯预备。”卢象关下令。
此刻,“鬼见愁”险段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支由数家小商号联合组成、冒险夜航的船队,正提心吊胆地驶入这段最危险的水道。
船上的镖师、伙计们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黑黢黢的河道两岸和前方翻滚的浪花。月光虽亮,但照不进所有阴暗的角落。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哨划破夜的寂静!
“杀啊——!”
“发财的时候到了!”
两岸芦苇丛中、岩石后面,猛地冲出二十多条大小船只,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从上下游多个方向朝着商船队包抄合围而来!
船上站满了挥舞着刀枪、面目狰狞的水匪,喊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好!有水匪!结阵!防御!”
商船队的护卫头目声嘶力竭地大喊,但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他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被堵在了不利的地形中。
霎时间,箭矢乱飞,火把投掷,匪船不顾一切地靠帮,悍匪们嚎叫着跳上商船,与护卫和商队伙计厮杀在一起。
金铁交鸣声、惨叫声、怒骂声、船只碰撞声响彻河面,打破了夜的宁静。
商船队虽奋力抵抗,但显然不是这群穷凶极恶、为求生而战的水匪对手,防线很快被多处突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闹海蛟站在自己的指挥船上,看着手下儿郎攻上商船,眼中露出嗜血的兴奋。水狐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下游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