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回廊尽头吹过来,卷起一片落叶。
那片叶子落在琴首上,沈清鸢的手指动了一下。她没有抬手去拂,只是将琴横在臂弯里,像抱着一件随时能用的兵器。刚才那一场对峙耗了太多心神,但她不能松。
裴珩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剑未归鞘。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你还撑得住?”
她点头,指尖轻轻按住第三弦。这根弦最敏感,稍有气流变化就会微震。她靠它活过七岁那年密阁里的毒雾,也靠它识破过十五岁及笄礼上的杀局。
两人并肩往偏殿外走。夜宴已散,宫人退得干净,只有巡守在墙角来回踱步。换防的时间快到了。
第三块青石地砖发出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声,是裙摆擦过石面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但琴弦颤了一下。
沈清鸢停步。
她没回头,右手五指已搭上主弦。《静水流深》的第一个音从指间滑出,无声无息地扫过三丈之内所有心跳节奏。
她“听”到了。
云容站在檐下,袖口藏着东西。那不是杀意,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压抑了二十年的火,终于找到裂口要烧出来。她的呼吸里带着一股执念,混着新婚夜酒杯打翻的记忆,还有宗祠门前被撕掉族谱时的冷眼。
沈清鸢拨弦。
音波渗入对方心绪,捕捉到一个清晰的画面:一支银针,细如发丝,淬着能蚀穿护体内甲的毒。目标是裴珩后心,出手时机卡在巡守转身的刹那。
她手腕一抖。
一根断弦激射而出,划破空气时发出极短的一声锐响。
裴珩本能旋身,就在这瞬间,一道寒光从云容袖中射出。断弦撞上毒针,两物相击,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随即双双落地。
云容站在原地,红裙垂地,脸上没有惊怒,反而浮起一丝笑。
“你倒是快。”她说。
裴珩拔剑上前一步,剑尖直指其喉:“云家主母,你也配行刺皇子?”
“皇子?”云容冷笑,“我刺的不是你,是你背后的皇令。当年一道旨意,让我夫家弃我如敝履;如今你们还想用这身皮囊装仁义道德?”
沈清鸢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裴珩和云容之间。她把琴放低,手指仍贴着弦。“你要的不是他死,是让皇权乱起来。”
“乱?”云容盯着她,“它早就烂透了。世家被压百年,谁敢抬头?我今日这一针虽未中,明日自会有人接替。你们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
裴珩握紧剑柄,眉间疤痕隐隐发烫。他看着云容,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逼我动手。只要我杀了你,就是皇子擅杀世家之母,朝堂立刻就能拿我开刀。”
“聪明。”云容点头,“所以我不会让你杀我。我也不会逃。我就站在这里,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沈清鸢没动。她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用的是极低频的震动。共鸣术悄然展开,探入云容心底最深处。
她“听”见了那句话——
“我不恨那个男人跑了,我恨这天下规则说,他可以跑。”
记忆碎片浮现:二十岁那年,她穿着嫁衣坐在空堂里,外面锣鼓还在响,屋里只剩她一个人。三天后,她亲手把丈夫和歌姬的尸首堆在祠堂门口,点了一把火。
从那天起,她不再信任何承诺。
沈清鸢收回手,指尖有些发麻。连续两次动用共鸣术,气血已经开始虚浮。她轻轻吸了口气,稳住呼吸。
“你错了。”她说,“我们不是要靠皇权活着。我们是要改它。”
“改?”云容笑出声,“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处等着吞下你们的骨头吗?谢家、萧家、西域……就连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脚下都是前朝殉葬坑。你以为你在高台,其实你站在尸山。”
“我知道。”沈清鸢看着她,“可我还是站上来了。”
云容的笑容淡了些。她慢慢抬起手,摘下左手鎏金护甲,扔在地上。金属撞击青石,发出清脆一响。
“好。那你记住今天这个声音。”她说,“下次你听到类似的声音,可能是十万支毒针同时离袖。”
裴珩突然上前一步,握住沈清鸢的手。他的掌心有汗,也有茧,力道很重。
“听着,”他对云容说,“这皇权我要争。不是为了当皇帝,是为了让她能站着说话,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云容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又看了看那把还指着自己的剑,忽然笑了。
“争吧。”她说,“我看你们怎么争。”
她转身走向宫墙拐角,红裙拖过地面,像一道未愈的伤口。走到尽头时,她甩手扔出一块红绸,绣着吞噬星辰的云纹,飘落在地。
沈清鸢没追。
她低头看着琴弦,那根断弦已被重新缠回轴上。指尖有一点血,是刚才拨弦太急划破的。她没擦,任它留在那里。
裴珩下令封锁宫门,调禁军彻查今晚出入记录。他自己没走,站在原地没动。
“她刚才说的殉葬坑……”他开口。
“是真的。”沈清鸢打断他,“听雨阁密卷记过,先帝登基时,活埋了三百七十名前朝旧臣家属。位置就在皇城东南角,现在是御药园。”
裴珩沉默片刻,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母亲死前,说过一句话:‘沈家守的秘密,比命还重。’”
他看着她,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江湖游侠看同伴的样子,而是真正看清了她背的东西有多沉。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
沈清鸢把琴抱紧了些,忽然说:“我想弹一首曲子。”
“什么曲?”
“还没名字。但能让皇都听见。”
裴珩点头:“你想在哪里弹?”
“最高处。”
他明白她的意思。皇城最高处,只有观星台。
两人刚迈步,回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一队巡守提灯走来,见到他们连忙跪下行礼。
沈清鸢停下,等他们走近。
领头的侍卫抬头,看见她手中的琴,迟疑了一下,说:“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奏乐。”
“哦?”
“就在刺客出现的时候。一声弦响,之后什么都没了。”他顿了顿,“属下不懂音律,但那声音……让人不敢靠近。”
沈清鸢没答话。
她只是把手伸进袖中,摸到一枚小小的铜扣。这是她随身机关匣的开关,平时用来收放琴底暗格里的备用弦。此刻,她发现铜扣有点松。
她低头去看。
铜扣边缘沾着一点灰绿色的粉末。
她捏起一点,在指腹搓了搓。
不是尘土。
裴珩察觉她动作不对,凑近问:“怎么了?”
她没说话,把粉末抹在唇边试了试,舌尖尝到一丝苦味。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宫墙外那片黑暗。
“毒针不止一支。”她说,“刚才挡住的,只是幌子。”